2011年8月24日 星期三

[國擬][法英]隧道兩端


法蘭西斯˙波諾弗瓦
亞瑟˙柯克蘭





日光被職務室的窗框切割,在他的背上與桌上裂成數塊。外面正值奔放的盛夏午後,金黃和翠綠拼貼出的景色非常美好,剔除掉那扭曲的熱紋的話。

閱件速度變慢了。
一個句子看了第三次才沒讓焦點在途中渙散,好不容易讀了進去,思考對應卻緩慢地像故障的器械、龜速一樣最後終於停在一個逗點。

一定是太累了,亞瑟‧科特蘭閉上眼,或許今年異常的高溫也是原因之一,但他不認為自己有虛弱到會為天氣所左右。伸手按了按過熱的眼眶,手中的紙在猖狂濕度裡疲軟地垂落。低頭,光影把句子襯出花邊,沒過多久一個又一個橫行的字母都飄離了紙面,像雜質在悶熱如水的空氣中懸浮。

很久以前好像也有過這種感覺,像是航行過久後終於踏上陸地,那種不真實的虛浮感。
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,那樣被海洋所包圍、動盪隨波起伏的記憶。

啜一口杯裡琥珀色的半溫液體,情況可能比他想的要糟,一瞬間竟然覺得舌尖鹹而苦澀。哈哈哈終於發現你的味覺完蛋了連紅茶也不行了嗎真可惜呢小亞瑟,簡直可以聽見某個紅酒混蛋的嘲笑、下次看到他絕對先揍幾拳再說那個混帳傢伙。不太紳士地放下茶杯,亞瑟決定批完這份文件就去睡覺,把這幾天因公預支到負值的睡眠額度全部打平。

滯留過久的鋼筆在紙上暈開了墨漬,湛藍像海洋的微小縮影。集中精神劃出K的弧線,簽過無數次的名字在這時僵硬若粗劣的仿冒,最終轉折處筆尖脫離控制鉤破紙面,留下一條毛躁的刮痕。



亞瑟‧科蘭不認為自己是個特別念舊的人。
如果有必要,他想自己可以拋棄或遺忘各種不方便或不合時宜的事物與感情、去履行他應盡的職責——這點就跟所有和他是相同存在的人一樣——他們全都是這樣活過來的、橫越時間的荒漠、看遍無數蜃影,學著不去作夢。

但就像要抓住逐漸陷入記憶流沙的過往,總是有各種名目的日期節慶、傳說甚至故事,紀念著幾百幾千年前的某次發生。細節早已在時間的河水中磨盡,剩下的面目模糊,稀薄地僅供憑弔。

只有那時候,他才會從收納的時光中看清、埋沒在今非昔比裡他唯一還認得出的東西。



亞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換過衣服爬上床的,記憶就像泡水過久的報紙,糊爛在意識底層。
氣溫掉了,房間裡窗簾全都拉上,他不知道現在幾點,卻聞到食物的氣味。
下床走到廚房,不出預料的不法入侵者。

「……你來幹嘛的?」

Bonjour,」霸佔他家廚房的傢伙說著回過頭,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子後吹了個口哨。

「我問你是來幹嘛的。」好不容易補了點眠後就看見不想看見的人、他考慮視情況履行昨天的願望先揍這傢伙幾拳順便發洩連日的鬱悶。

「看了不就知道了嗎?來拯救你家食材的。」

「……大清早就想打架嗎?」

「早餐就快要好了,在那之前先處理一下你的衣衫不整吧。」說著邊背過身翻動平底鍋。

亞瑟拉過椅子,在餐桌前坐下。「這裡是我家,有意見的話就滾出去。」

法蘭西斯皮皮地笑了笑,擺上桌的鍋裡是蛋汁烤得完美的法式土司,生菜沙拉優葛與牛奶全被列在雪白的桌布上,連餐具也排好了,看樣子這似乎是最後一道。

好像起來的正是時候。亞瑟想,不客氣地端過沙拉。

「是不是忘了說什麼啊?亞瑟?」在對面坐下的法蘭西斯笑得很欠揍,「比如說『感謝你的大恩大德』之類的?」

綠眸瞪了他一眼,「我可不記得我拜託過你。而且,」叉起土司,「這本來就是我家的食材。」

「真不可愛。」苦笑著嘆了口氣後,刀叉的碰撞聲靜靜地迴盪在早晨的空氣裡。



一開始是怎麼樣的已經記不清了,或許自己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如此,正如他的身份與伴隨而來的責任始終未曾改變。
但是連這樣的自己,也有過以為那就是永遠的錯覺。

他們相遇的時候世界還很新,充滿無限可能,有很多可以嘗試、不知道的事、沒見過的景物、沒去過的國家,連時間都像是無限的,未來像環繞在他四周的海洋般一望無際,彷彿哪裡都可以到達。

哪裡搞錯了。

他以為靜止、可以維持現狀至永遠的時間其實從來都不曾停下。
然後可能變成已經,未知變成現實,世界的全貌清晰不容反駁地展現在他們面前,稜角畢露戳破所有不切實際的空想。



果然很好吃。雖然很不甘心不過很好吃。全身暖洋洋的像是浸在熱水中,當然他絕對不會告訴眼前的這個紅酒混帳。
——什麼時候也這樣面對面坐著誰、平靜地吃過早餐?那是什麼時候、多久以前?
可能是注意到他突然停滯的動作,法蘭西斯抬起頭隔著吃到一半的早餐問:「不好吃嗎?」

「……只是沒有食慾。」

「喂喂你有好好吃飯嗎最近?」難得他皺起眉頭一臉認真,亞瑟卻只感覺到被干涉的煩躁。

可以的話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。「……我有吃。」

「不對吧?那冰箱那一堆過期食品是怎麼回事?」

「你很囉唆耶。」起身背過他的視線,知道他還想說什麼於是亞瑟搶先丟下:「我要泡紅茶了你喝完就走。」

拿起茶壺、倒入水扭開火。



這麼久,再也不能清楚說明本質,連起頭都被遺留在某條歧路,灰塵層層疊疊看不出足跡從何而來。年代推移,留在海兩邊的屍體與血層層疊疊、化作灰、埋入土、刻入骨,像一道又一道醜陋的疤痕、殲滅不了彼此的都糾纏在一起貫穿了時間。
不論把這些錯亂糾結的過去塞入怎樣的感情框架,只會剩下更多的不可解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、這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,他已經習慣。

沒有對方的時空,那是怎樣地難以想像。

(那時終究還是沒能毀了你,如今我既想像不出沒有你的過去、甚至未來。)

雙臂被綁在床頭、展開如架上十字,相連處灼熱濕黏、內裡的業火將他燒穿,似曾相識的場景如今是他被祭上火坑,冠上悖德罪名、輪迴在無盡的痛苦與歡愉。重疊的身軀負滿創痕,見證他們在彼此身上留下的無數過去、瘋狂與血淚交織。獸一般低吟碾碎最後的理智,什麼承諾明天未來都燒作飛灰。
就算是一瞬錯覺也情願寧願相信這就是終止。

(如果我承受了你的一切是否所有的愛與恨就能有終點。)



「亞瑟,我們之間最美好的是什麼?」
「什麼『我們之間』、有那種東西嗎?」
「……喂喂你認真點回答好不好?」
「……海峽吧。」



他曾經見過一次、那樣驚心動魄的畫面沒可能忘記,風中瀰漫著苦鹹以外的香味,海洋在白日下染成褐色,波紋般蕩漾。
度過幾重波瀾的感情都成重荷,最終沒能踏上陸地,下沈再下沈,到不了彼岸擱淺在名為無奈的沙灘。
收件人拒收、地址無效星星指不出他希望的航線,然後每當太陽緩慢沈入海平面一片赤紅他就會想起,自己曾經看過一次、決絕而不接受重新來過的瞬間。
海面上海面下,到處都是載浮載沈的回憶殘片。

七月,多令人厭惡的季節。


有時候我會想,是不是有更好的選擇、或說那真的是最好的做法了嗎?然後我就會發現,那就是最好的了。
因為我怎樣也想不出不是那樣的過去。



水珠滾下雨傘,聚集在腳邊,幾乎可以從漥面看見自己的倒影。
他想這隧道就是他們之間關係的具現,埋在歷史的水壓下、藏在光陰的沈積裡,共享所有的黑暗與變形、或許還有某些少到幾乎沒有的,美好的回憶。
歐洲之星加速劃破黑黯蓋過聲音,沒有海浪沒有墜雨,他什麼都聽不見。
那裡會有花屑般的彩紙,歡聲雷動地慶祝不過又是一年的紀念日;偏偏挑在這令人煩躁無比的夏天,你就等著看我怎麼整你。亞瑟閉上了眼。

再睜開的時候就到了,他想,巴黎要是放晴就好了、你會後悔的。






2009/08/15完稿
在那之後就沒動過了,渣的很適合當作第一PO……^q^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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