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3月18日 星期日

[家教][山綱]記憶體 上


“消失了,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畫面。當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,我甚至想不起你的臉了。”

你說有一天我們會再去那個海邊,好像在說,不管在這段時間裡經歷過多少,只要到了那裏我們會知道就算時間在過去,還是有東西可以維持。

可是我們再也沒有回去,那天看到的景色就這樣,停在記憶裡。

其實我早該知道的。那個厚重雲層覆蓋的大海,目睹那看似靜止卻在移動的海面的時候我就該懂了,如此清楚地在記憶裡留下這個畫面是因為,那就是最後了。

你呢?

你是甚麼時候發現我們再也回不去了?

如果每個人的核心中都存在著不會遺忘任何事、遺漏任何事的記憶體,能夠永遠忠實地呈現發生過的某一刻,那樣該有多好。可惜回憶是這麼的不可靠,每一次的存取都像在磨損,明明應該是最重要的事,為什麼現在卻都感受不到了呢?是我變了嗎?

直到最後,我都沒能好好保存呢。



澤田綱吉一生中最大的轉機大概就是認識山本武。

那是他國中時候的事情了。在並盛中學沒有人不知道山本;剛入學沒多久就獲選當上棒球校隊的唯一一位新生、叫當時許多女孩魂牽夢縈的陽光少年。這樣的人竟然跟他在升上二年級時分到同一班級,綱吉記不清當初自己是怎麼想的了,大概很慶幸吧,能和這樣的校園名人扯上關係。雖然多數時候不過是一句「喂那個你可以幫我叫一下你們班的山本同學嗎?」這種誰都能做的事。

山本對誰都笑著,非常親切。

雖然沒人問,但是綱吉很羨慕。每當要上體育課的時候,他都恨不得像某些女同學一樣因故窩在保健室,那樣至少可以不用面對分組時被嫌棄的難堪。他很想跟同學說,沒關係的我在旁邊看就好了,反正你們也不想要我加入嘛。

可是山本卻說了。

「有什麼關係?就讓阿綱加入我們這隊吧。我抵他的份就好啦!」

然後不管那堂課是排球、躲避球還是棒球,山本都會搭著他的肩膀說,加油吧阿綱很好玩的。

於是他們每一次都輸,山本也每一次都笑著說不過就是遊戲嘛別放心上呀。

綱吉看過棒球隊跟校外的比賽,球場很大看台很高,如果不看背號他都快要認不出誰是誰,然而那種賽局中好勝的心情,就連遲鈍他都感覺到了;天生就是運動員的山本,又怎麼會不想贏?

對不起,是我拖累你。他一直想這樣說,卻總是在看見山本的笑容時什麼都說不出口。



那一天期中考成績剛出來,綱吉因為考的太爛留下來補考。照他們導師的話,他的成績是不管期末考考多少都是當定,不如現在死馬作活馬醫早早補考。早就過了放學時間的校園很安靜,綱吉在染得鮮紅的教室裡埋頭寫著考卷,他寫了好久還沒寫到一半就聽到有人拉開教室門,一抬頭,是山本。

嗚哇今天練的太晚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——咦阿綱你也要補考嗎?

綱吉支吾了一陣才發現山本連球衣都還沒換下來。他看著他穿著跟隊服一點也不搭的室內鞋,逕自拿過講台上的考卷後回到座位上。

沈默的教室裡只聽見筆尖擦過紙張沙沙作響。

那天的補考究竟考了什麼綱吉一點印象也沒有,他只記得山本在他收過考卷的時候那個有些無奈的神情。

好難啊阿綱你會寫嗎?

怎麼可能……那樣的話我就不用來補考了,他嘀咕著。山本同學你先回去吧,我把考卷放到老師桌上再走。

再回來的時候教室誰都沒有,紅紅的夕陽更沈,再過不久就要天黑了。急著回家的綱吉這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書包不見了。

怎麼會,剛剛明明才收拾好放在桌上的啊。他焦急地尋找著,教室裡空蕩蕩的課桌椅在斜陽裡拉長了影子,他的書包卻到處都找不到,情急走過一排排走道,到靠窗邊的時候,他看到有人在操場上揮手。

「阿綱阿綱這裡!」沒舉起的手上拎著兩個人的書包。

「我換了衣服你還沒回來,就想幫你一起拿下來好了。」回家的路上山本這麼說,綱吉這才發現兩個人的家出奇的順路,是因為之前山本都要留下來練球才沒發現嗎?

「山本同學的家跟我同方向呢。」

「叫山本就好啦,阿綱。」

「咦、噢。」

「對了,我一直想問山本……為什麼體育課的時候要找我呢?明明可以贏的不是嗎……」

「阿綱在的話也可以贏呀。」

「呃、不是沒贏過嗎?」

是嗎?山本一臉疑惑,然後跟往常一樣笑了。

「如果阿綱想贏,那從今以後贏就好啦!」

別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啊。如果是其他人綱吉一定早就聽不下去出聲反駁了。但是走在那條應是熟悉此時卻又無比陌生的回家路上,他第一次覺得就算根本不可能也無所謂,就算只是安慰話語也沒關係;因為山本這麼說了,他發現自己第一次覺得——就那麼一點——覺得可能成真。

因為山本是這樣真誠。



為什麼總是說不出口呢?明明是那麼簡單的幾句話,就這樣被日常給磨滅了。

是呢,應該那時候就說的。但是我想要是重來一次,我大概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吧,那個時候的我不會知道該怎麼說吧。現在我懂了,不過都太遲了。


很多年以後綱吉可以明確地肯定,自己人生最大的轉機就是遇見山本武;同時他也可以斷言,山本的人生裡要是從來沒有他就好了。

如果說棒球是山本的生命,那麼即使綱吉從來不擅長運動也不熱中於競賽,對棒球也有股說不出的特殊情感。他覺得,如果這個什麼都不行的自己真的有什麼能為山本做的,大概也只剩下去看他比賽這件事了。

之前會去單純是因為班上的同學抓著他、拜託他先去幫他們佔位子,「我們的家離那裡很遠啊其他人要趕去打工,所以就拜託你了!你一定可以搶到前面一點的位子吧。」

為此早早就到了的自己後來看著比賽進入白熱化,畢竟都已經去了,隱約被氣氛所感染也就沒離開的看到最後。他聽著一旁的女同學們每當某個背號上場就群情鼓譟著嚷嚷,一時反應不過來那個「小武」是誰。

在懂了讓女孩們熱切呼喊的,就是跟他同班的那個山本的時候,綱吉突然有一點驕傲。他想他能夠理解場邊激動無比的心情。是那個山本呀。他會心的視線追著那個突然變得非常明顯的背影,彷彿能從球衣上看見那個招牌健朗的笑。

真的跟山本說過話以後,綱吉從沒錯過任何一場有他的比賽。開始去了幾次之後山本也注意到他來了,笑了笑朝著他揮手。那天他們回家的路上,聊的依舊是學校、考試、同學,以及最重要的,棒球。

然後道別的時候山本說了,「以後也來看隊訓啊,綱。」

綱吉覺得跟山本相處就像感受風的吹拂,無法預期也再自然不過。話是這樣說,自己又有真正跟誰相處過嗎?這樣一想,他突然有點不知所措。回想起過去的經驗,山本不像他遇見的任何人,因為在他之前,沒有人會讓他等著一起回家。相處就是能夠共同走在一條回家的路、能夠分享話語、能夠笑著說「明天見」,是這樣嗎?

不是也沒關係。他想就這樣繼續看山本練球,然後一起走路回家。

山本假日會去擊球場。綱吉偶爾也會去,在一旁看著山本揮棒;不管是穿著球衣還是便服,山本總是一往認真。清脆聲響後,不是全壘打也是安打的球一一被網所攔截。有次山本問他要不要試試看,綱吉百般推託最後還是說不過他,硬著頭皮握著沈沈的球棒,站在那裡等球來緊張得不得了,結果球都還沒飛來就出棒了。

山本看了直笑,他羞愧得臉頰發燙。

「你還笑!就說了我不會打棒球!」

「抱歉抱歉。你揮得很努力我有看到喔!」

這算哪門子的安慰啊!綱吉哭笑不得地在心裡吐槽。

他原本應該是很懊惱的,卻不知道為什麼一點也不生氣,可能是因為在那個笑容裡看不到任何幸災樂禍吧,一點取笑的意味也沒有。山本真的就只是,像兩個人一起在玩,然後很自然地在有趣的時候笑了。

「棒球好難呢,山本果然很厲害……」

聞言,山本的像是在想到什麼,「唔——」地思考了起來。然後他說,也沒那麼誇張啦。

像看出了他的疑問,山本繼續說,因為阿綱你剛剛閉上眼睛了嘛。

「欸,你這樣一說……」

「對吧對吧?」

「嗯……真的耶。」

「要看著球啊。」

「可是真的很可怕嘛,不知不覺眼睛就閉上了。」

「不看著的話,不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揮棒了嗎?所以就算害怕也不能閉上眼啊。」

「……山本也會害怕嗎?」

「嗯——還是會啊。但是不看著不行。」

球什麼時候會來、怎麼飛來,都要看著才會知道吧?閉上眼睛的話,就什麼都不知道地結束了喔。山本這樣說著,像是要示範似地從他手中拿回了球棒。綱吉很自然地回到了場邊,這次他努力讓視線不去追著被擊飛的球,只是看著山本。

山本一次也沒有閉上眼睛。



「你最近好像跟山本很要好呢。」

班上從來沒跟他說話的同學這樣對他說了。

綱吉先是有些困惑,他不明白對方到底要說什麼,這句話的下文可以是「好羨慕」、「怎麼做到的」,或是「很礙眼」。為此感到害怕的同時他突然也發現,的確最近自己總是跟山本在一起。除了放學後一起回家,課間休息會聊天,中午也會一起吃午餐,前陣子山本剛剛發現了一個吃午飯好地方,拉著他一起去,他才知道說的是學校的頂樓。

「你們在說什麼?」

「山本!沒、沒什麼什麼特別的啦,就只是聊天。對吧?」停頓,「澤田。」

「啊,嗯……」

「看吧。」

鐵定是不知道他的名字,瞄了他放在桌上的作業簿才說出口的吧。綱吉覺得,他或許已經猜到了剛剛同學沒說完的話。

面對同學的攀談,山本一邊回應著,一邊帶著怎麼了?的表情看過來。

綱吉只是低下了頭。



「最近好像跟山本同學很要好。」

同樣的一句話,過了沒幾天,班上他一直有點喜歡、卻從來沒說過話的女孩也跟他說了。當下他完全反應不過來,畢竟一直只是看著的女孩子就這樣近在眼前,對著他笑,跟他說話。

女孩的微笑柔軟、溫和而純粹,「太好了呢,綱君。」

「欸?」

「你比以前更常笑了。」她像是比誰都還要欣慰地這樣說了。

綱吉從來不知道同樣一句話,由不同的人來說會有這麼大的差別,他高興的也跟著勾起了嘴角。認識山本以後很多事都不一樣了,很多好事發生了,現在他竟然跟一句話也沒說過的她講到話了,這些都是山本的功勞。今天回家的路上,一定要告訴他。

放學後他站在為了防止球飛出去網子的另一邊,看山本練習。這裡已經快要變成他的等山本的固定位置,一是因為會待在操場旁的多半是等男友的女生,他一個男的坐在那裡說不出地彆扭;二是因為綱吉曾經被飛出去的棒球打到,雖然那次球速沒有很快,但他還是頭上腫了好大一包也痛了好幾天,後來山本就跟他說了這個位置,說在那裡看得到場內,也不會被球打到,還有樹陰阿綱你就待在那吧。

他一邊等著,一邊想要怎麼跟山本說今天發生了什麼事。

你一定猜不到今天誰跟我說話了,他想著,臉上熱熱的嘴角也不受阻止地上翹,好想趕快告訴他。山本會說什麼呢?一定會啊哈哈地笑著說幹得好吧。

想到這裡,綱吉心裡暖暖的。

那天回家的路上,很罕見的兩個人都沒說什麼話。山本好像在沈思,而綱吉想了好久的話突然不知道要怎麼起頭。

不發一語面無表情的山本非常陌生。綱吉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,因為、向來只要在山本身邊好像所有的煩惱都會不見。他非常不安,他不知道要怎麼面對這樣的他,該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了嗎?還是什麼都不說靜靜地在一邊就好呢?他楞楞地看著地面,路燈的影子被夕陽拉的老長。

終於,在他以為他們會就這樣分別的時候,山本站在與最初相同的返家路上開口了。

「我覺得一直打得不順。」

總是低頭走路的綱吉永遠都不會忘記,在聽到這句話時他有多震驚。不單是出乎意料的那種驚訝,而是幾乎被從根本狠狠撼動的感覺——那個語調怎麼聽都不像是在開玩笑,甚至很消沈——他倏地抬頭、看見根本不是在沈思的山本一臉陰鬱。

「最近不管怎麼練習,打擊率都無法提升,守備也老是出錯。」

「這樣的話,可能會是從我打棒球以來……第一次被從先發選手換下來。」

「……阿綱,我到底該怎麼辦……?」

山本向看著前方空蕩蕩的歸途,這樣問了。





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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