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5月12日 星期六

[家教][正綱]銀色流線型 1


厚重的玻璃隔開一片寬廣的視野,遙遠水面的光穿過看不見的暗流,在最底層的砂上隱隱波動。有如深色宇宙的廣大水體裡,魚群悠游,鱗片反射了最細微的光線,穿梭著,像緩緩劃過天際的流星。整個空間是暗的,帶上各種深淺不一的藍色漸層,好像隔著水與空氣的觀覽玻璃不知道何時消失了,彷彿置身幽深海底一樣的安詳寧靜。

綱吉看著三三兩兩站在前方的人,在來自水槽的光裡變成一個個剪影,只有背景的魚與海是有顏色的。

好漂亮,他在心裡讚嘆。

「早說了吧,」一旁的入江正一在昏暗光線裡有點驕傲的說,「你一定會喜歡這裡的,畢竟從來都不敢下水嘛。」

綱吉只覺得臉上發熱。他很想反駁,張口了半天卻說不出什麼有力的回擊。的確,正一說的是事實,他已經開始喜歡這個地方了。因為小時候有過不好的經驗,所以綱吉非常怕水;別說游泳池了,連兒童池他都沒能克服,一旦水深超過腰就是極限了,憋氣更是不可能,也因此綱吉一次也沒有看過水底會是什麼樣子。

今天他終於知道了。

「……謝謝你,正一。」看著眼前幽美的光景,綱吉由衷地說,「帶我來這裡。」

「不客氣。」對於他坦率的感謝,正一輕聲回應。

他們靜靜看魚群游過,銀色灰色黃色,以及染過一切的深邃又柔軟的藍。綱吉可以感覺到正一臉上的微笑,他知道自己也笑著,光線隱隱透來的水槽像是一個龐大的螢幕,他覺得他們可以就這樣一直看著,永遠不膩。

當一隻海龜悠然經過他們面前的時候,正一問了。

「綱吉,暑假要不要在這裡打工?」

「欸?這裡?你是說水族館嗎?」

「是啊,你不是還沒想好暑假要做什麼嗎?如果來打工的話,就可以一直待在這裡了。」

對於這個看似輕鬆隨性的提議,綱吉遲疑了一陣,「那正一你呢?」

他是沒想過這個暑假要怎麼辦。好不容易沒有了暑期輔導、上了大學後的第一個暑假,如果可以的話,他是很想每天來水族館。但是會這麼簡單有職位嗎?就算是短期的工作,臨時說要找,也不一定有吧?何況還是打工人數因為放假學生而增加的夏天。而且好不容易放假了,他不太希望自己像在學校的時候一樣,總是一個人。

「我的暑期研究都在這裡。」入江回答,像是在說一件早就想好了的事,「學期結束前就已經約好了的。如果你想的話,我幫你問問看有沒有適合的工作?」

「嗯,好……是說你還有暑期研究啊?」綱吉有些讚賞也有點感嘆,他連暑假作業都不見得做的完了,正一竟然還有額外的計畫,「那麼早就約了,那一定有題目了吧?」

「有啊。」面對綱吉的好奇,正一信心滿滿的說,「是關於鯊魚的研究。」



第一次聽的時候,綱吉以為自己聽錯了。因為、是正一耶;那個人稱機械狂的入江正一耶!

從小時候開始,正一就只對機器有興趣;螺絲、車床、馬達什麼的一直是家常便飯,當綱吉還在玩玩具車的時候,正一玩的是「如何在一分鐘內分解與組裝玩具車」。等他們要上小學的時候,已經進化到拆解家電用品再拼回去(或是拼不回去然後被罵得狗血淋頭)了,這樣的正一會要研究鯊魚,綱吉覺得他肯定是耳朵出問題了。

「不是研究鯊魚,」入江正一嚴詞糾正,「是『關於鯊魚』的研究,只是研究裡會用到鯊魚而已。」

然後在綱吉一臉聽不懂的表情下,正一花了很多時間解釋他的研究計畫。從先行的資料蒐集、研究目標、方法、材料到想要探討的問題盡量淺顯易懂地說了一遍,但或許就是本質上的差異吧,綱吉只聽懂了幾個關鍵字,像是「鯊魚」、「腦波」、「傳導」什麼的,還有很多他聽了很多次,卻從來沒搞清楚究竟是什麼的訊號轉換與運算公式。

「正一果然很聰明呢。」當被問到到底懂了沒的時候,綱吉楞楞的這樣總結了。

感覺這好像不是什麼他能搞懂的事情,就算花上比正一多一倍的時間……不,就算花上一輩子,也很難吧。大學才過了一學期,正一好像就懂得更多了。是說早在中學的時候,他就已經是老師口中的資優生了,反觀自己,除了在一邊沾點光還有拿一些愚笨的題目煩他以外,似乎沒有什麼長進。看著因為沒能教懂自己而好像有點灰心的正一,綱吉想,該不會有一天、他會完全聽不懂正一到底在說什麼吧?

想到這裡、綱吉試著說些什麼來接話,他不想看到正一氣餒。

「那、為什麼要用鯊魚呢?有什麼原因嗎?」

正一僵住,似乎更被打擊了,「……你沒聽懂我剛剛說的任何一個字,對不對?」

「呃……」看著正一失落的神情,綱吉一下子洩了氣,頭不自覺低了下來,「對、對不起……我真的不懂。」

低氣壓瀰漫在兩個人頭上。正一因為說明無被聽懂而非常挫折,而綱吉覺得自己又搞砸了,不但讓正一失望,要轉移話題來安慰他的時候還選錯,一整個自掘墳墓。

「……原先是想要用大烏賊的啦,本來最早神經傳導的指標研究就是用那個,」沈默一陣子以後,正一反而先看開了。嘆了口氣之後他開始解說,好像已經對說明這件事情習以為常,「但是那實在太陽春了,我也不想做別人做過的實驗,鯨魚嘛……也是想過啦,畢竟是哺乳類,神經構造來說應該比較有參考價值……」

「最後又為什麼選了鯊魚呢?」看到他又變得熱中了起來,綱吉也比較敢發言了,「是說,一開始就打算用海洋生物的嗎?」

他真的有小心一點、希望不要再說錯話了,但是正一臉上的表情證明他八成又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。戴著眼鏡、以計算的精細與周全獲得校際推薦的獎學金得主,現在卻是張開嘴又閉上,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。

正一支支吾吾了好幾秒,才紅著臉,眼神遊移,當他終於說話的時候,聲音小的綱吉要湊近才聽的到。

「唔……就是,那個……我們鎮上…不是有嗎……?」

什麼?綱吉才想要問,入江正一就像是被逼急了一口氣說完後面的話。

「就是那個傳說啦!大家都知道的、那個鯊魚報恩的傳說——啊!等等……綱吉你可不要跟我說你忘記了,當初還是你跟我說的耶!我可是都記得,你休想抵賴!」

可惜的是,綱吉的臉上又出現像是剛剛聽他解釋研究計畫時候的一片困惑,與先前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,於是入江正一很清楚地認知到一件事,那就是澤田綱吉不僅是理解力差強人意,連記憶力也跟他的人一樣,忘東忘西的。

本來記憶力不好就會忘東忘西,跟個性特質沒什麼關係、——不管啦!那不重要。像是要撇開心裡吐槽的聲音,正一甩了甩頭,然後轉回來,視線對上依然睜著一雙大眼疑惑看著他的綱吉,最後深深嘆了氣。

算了。他早該料到會這樣。

總之,至少是回答了,雖然只有一部份。放鬆下來以後,正一突然覺得很累,他無力的笑了笑。

「反正,最後就決定要用牠了。」

他看向從他們面前劃開黑與藍的龐然大物,牠純白的近乎銀色的身軀在水族館的永夜裡閃閃發亮,水的紋路在牠身上清楚的像在照鏡子,其他的魚左右閃避,只有牠恣意徜徉,彷彿擁有整個水缸一樣悠閒。綱吉發出一陣驚呼,水面的微光灑在他不可置信的表情上,旁邊的正一都能感受到他的興奮。

「正一正一,我們靠近一點看好不好?」說完也沒等他回答,就興沖沖地拉著他前進,迫不及待的步伐滿是雀躍。

看綱吉高興到連怕水這件事都忘記了,正一也不自覺地跟著微笑起來。果然帶他來這裡是正確的選擇。他任由綱吉拉著他的手,兩個人站到了最前面的位置。玻璃的另一邊,鯊魚正在對牠而言略嫌狹小的人造海中掉頭,牠再一次經過的時候,速度不知道為什麼放慢了,拉長的時間裡,距離近的好像伸出手就可以碰到。

當綱吉把一隻手貼上玻璃的時候,正一悄悄握緊了牽在手裡著的另一隻手。他希望鯊魚再游的慢一點,綱吉再盯著久一點,不要注意到他們牽手了,這樣他就不用放開了。果然說不出口啊。不知道第幾次,入江正一在心裡笑著嘆息,他果然說什麼都沒辦法告訴綱吉,暑假計畫的題目會選這個,純粹是因為他找到了一個最棒的解決方案,一個可以讓從來不敢把頭埋進水裡的綱吉看到水底的完美方法。他想到了,卻不知道要說什麼邀他。

不過那個傳說真的是你告訴我的,快想起來啦。站在所有問題迎刃而解的水族館裡,正一看著綱吉的側臉,心裡軟軟的突然覺得有點好笑。

他終於讓視線不是追著綱吉,而是轉回去和綱吉一起看展示窗的時候,鯊魚已經游開了,牠擺盪的尾鰭不知道為什麼,看起來心情很好,晃啊晃的。你可別給我添麻煩啊,正一看著那個越游越遠的蒼白魚身想,暑期研究成功的話,連你也會出名的啊。



他們長大的小鎮濱海,鹹鹹的海風終年不斷的吹,有時輕快有時暴烈。那不是一個很大個城鎮,很久以前是個漁村,充滿很多來自過去的、圍繞著大海的傳說;即使全自動的列車經過了小鎮,鎮名被寫上了地圖,即使現在居住在其中的人們已經不全然仰賴海洋為生,那些自古流傳的故事仍就像海風裡的鹹味,無所不在。

入江正一第一次聽到鯊魚的傳說,是在一個颱風天的晚上。他和澤田綱吉家住隔壁,很小就認識了,綱吉的爸爸總是不在,相傳,他是在一次乘船出海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,留下澤田奈奈獨自一人帶著唯一的兒子。對此,正一的媽媽曾經對他說過,要他多找澤田家的小孩一起玩。他不像你,你還有姊姊。正一一直沒忘記,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,臉上的憐憫與滄桑。

很多年以後,他才懂了,那是在海邊等待丈夫歸來的女人的臉。

但是小時候的他並沒有想太多,會和綱吉玩在一塊兒單純是因為,這並不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小鎮,而綱吉正好跟他同齡,還住他家隔壁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爸爸的緣故,綱吉總是很安靜,不太會打擾什麼人,就算把他丟在一邊他也會自己一個人玩,非常安靜。正一第一次拆玩具車就是因為實在是太安靜了,他需要有聲音,什麼聲音都好。但是真的弄壞了以後,看到綱吉對著殘骸難過的快哭出來,他突然很後悔。於是他坐在砂坑裡,在砂粒中尋找遺落的零件,最後把車子拼了回去。

拼完的時候,他已經忘記自責,非常驕傲地對著綱吉說:看!我修好了!

綱吉看他像看見奇蹟一樣。

真的修好了!小正好厲害!綱吉不再安靜了,他用發亮的眼睛看著他,好像他剛剛完成一件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。小正什麼都可以修好嗎?

從那一天起,拆東西再裝回去變成入江正一的習慣,從發條卡車到咕咕鐘,當他把他玩具箱裡的所有機器玩具都拆過一輪,也每一次都受到綱吉欽佩的眼神與讚嘆以後,正一已經有了心得。他喜歡上把東西變成零件、再把零件組裝起來的過程;好像經過了這樣的步驟,這件物品就真正是他的了。

再也不會被誰弄壞了,因為他都會修好的。

他們第一次吵架就是因為這個。

他好幾天都沒看到綱吉,澤田家整日有人進進出出的,好多不認識的、從來沒看過的人聚集著交談,卻又像是害怕發出聲響一樣的低語。當他問母親綱吉怎麼了的時候,她只要他去換衣服,說是準備好了放在床頭的那一套。然後他媽媽帶著他跟姊姊,走進充滿陌生人的澤田家。在門口乖乖把脫下的鞋子擺好的正一什麼聲音都沒聽到。

鞋子排好一抬頭,他看見綱吉。

小正什麼都可以修好對不對?綱吉眼睛紅紅的說,那你幫我把爸爸修好好不好?

回想起來,那也不能說是吵架,雖然在那之後,他們的確一陣子沒說話;他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。正一很清楚,那是小孩子單純的希望,不是誰的錯。長大的他可以理解,但是他確實一直沒能忘記這件事,那對兒時的他來說,有過的震撼力或許不是已經成長的他所能理解的;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,他從來沒有跟綱吉提過。

但是他知道綱吉是記得的。在國中二年級的颱風夜,下午去澤田家玩卻因為風雨越來越大而乾脆留宿的正一因為睡不著,拉著綱吉聊天的時候,他聽到他這樣說了。

「你沒有放棄真是太好了。」

「我一直想跟你道歉,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出那種話……」

「如果因為我的緣故,你變得討厭機械的話……我一定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。」

「正一很會修東西,我知道的哦。但是,已經沒關係了。」

「你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東西。」

聽到這些話的時候,正一不知道是什麼感覺。好像被解放了一樣如釋重負,又突然覺得很空虛,很難過。這個人一直記得嗎?這麼久以前的事情?連他都沒有一直放在心上啊。然而,說不定,綱吉才是對的;如果不在意的話,應該早就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了吧。

綱吉總是這樣。看起來或許像在發呆,心不在焉的,但是對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總是記得比誰都清楚,尤其是身旁的人的心情,他總是在意著。那個時候才國中的正一覺得,小時候的綱吉會那麼安靜,是不是在奈奈媽媽的笑容後面,察覺了什麼?還是在鎮上的人看著他們母子的眼中,發現了什麼?

想到這裡他突然非常生氣。他想到那些跟綱吉同班的同學們,那些明明好不容易可以跟綱吉同班、卻總是說著過份的話的同學們。我可是很想跟綱吉一起上數學、一起當值日、一起練跳箱的啊!你們怎麼可以這樣!正一氣憤的想著,他覺得,一定是因為綱吉平常很安靜,所以大家才都覺得,怎麼樣說他都沒關係、怎麼對待他都無所謂,『反正他什麼都不行嘛!』一定是因為這樣!

正一能感同身受。因為在他開始帶起眼鏡的時候,同學也是這樣對他。『反正入江就是個四眼田雞嘛!』

「嘿,綱吉。」

「嗯……?」

「如果哪一天,我成為發明家,我第一件要做的,就是發明不用潛水也可以到海底的機器!」

「那是什麼?……是說有那種東西嗎?」

「就是沒有我才要來發明啊!你等著,成功的話一定讓你第一個搭。」

「咦?小正不自己當第一個嗎?」

聽到他用童年時候的稱呼叫著自己,正一在綱吉鋪給他的地舖上偷偷笑了。

「……該不會是擔心沒成功,會爆炸什麼的吧?」

「才不是!綱吉你真沒禮貌!」

「那是為什麼啊?」

「綱吉你當然要第一個搭。那樣的話,就沒有人會笑你說不能游泳了吧!」

他十分自豪的表示。不能游泳又怎樣?如果綱吉想的話,他會讓在海裡行走變得可能;不是在擁擠的市立游泳池,也不用擔心隨時會溺水或失溫,只要運用科學,可行的方法多的是。那樣的話,當所有人都快樂的在游泳的時候,綱吉也不必一個人被嫌棄或晾在岸上了。

「可以到海底的機器啊……」

「怎樣,很帥吧?」

「嗯。小正的話,一定能行。」

「等一下,我怎麼覺得你很敷衍啊?」

綱吉笑了,聲音悶悶的像是蒙在枕頭裡,「從以前到現在,很少有什麼是小正裝不回去的吧?」

「唔。」正一實在不想告訴他,裝不回去的東西還是有的,比如說家裡的吹風機。明明拆開的時候覺得滿簡單的,但是怎麼湊都湊不回去,好不容易恢復原貌了還三不五時會噴幾個火星,害他被老姊罵的要死。而且……拼裝得回去跟發明會不會成功一點關係也沒有吧?沒什麼邏輯。綱吉累了嗎?似乎不知不覺回到童年的稱呼了呢。從剛剛開始,一直。

果然是想睡了吧。

綱吉的聲音斷斷續續,軟綿綿的像走在晃蕩的水上。

「有你在總是很安心啊。像今天晚上,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,大概會害怕的睡不著吧。好像有鯊魚出沒的天氣……」

「等等、鯊魚?還有為什麼被你說的很像殺人犯啊?」

「嗯…?小正不知道啊,鯊魚報恩的故事……」

「呃綱吉……如果鯊魚是來報恩的,那幹麻害怕?」

沒有回答。

「綱吉?」

正一從地舖上撐起身。窗外風雨交加,窗框在強勁的風底下顫動,雖然已經貼上了膠帶,玻璃卻像是隨時都會破掉。綱吉大概是完全睡著了,小小的肩膀隨著安穩的呼吸微微起伏。他的半張臉被枕頭遮住了,透過一閃而逝的雷光,正一知道那是一張安詳沈睡的臉;同時他也體認到,在綱吉所說的、這樣鯊魚出沒的夜晚裡,只剩下他一個人了!

入江正一認真地考慮,究竟該不該爬上綱吉的床,不是為了要吵醒他或是其他什麼的,只是……他好歹要睡了也說一聲吧?!現在留他一個人醒著很可怕啊!而且剛剛那個不明所以連開始都不算的故事是怎麼回事?!這樣他很在意耶,叫他怎麼睡得著啊!

他覺得他的胃開始隱隱作痛。



住在這個臨海小鎮的人們大多都聽過這個傳說;有人忘記了,有人記錯了,但是在各自人生的某一刻裡,他們都會聽說同樣一個故事。

從前從前,男人們乘船離開陸地,女人小孩留在漸漸遠得看不見的岸邊,誰都沒想過不是如此的生活——這是發生在那樣久遠過去的,一位少年的故事。

快元服的少年一天一天接近即將繼承漁船、和父親跟其他男人一起出海的日子,但是他並不想到海上去。他不想要用帶鉤的槍獵魚,也不想用帶刺的網捕魚。他說,我們的神明是天空與映照祂的大海,我們向孕育魚群如同孕育我們的祂祈求平安與溫飽,我不想那樣做。

他身為祭司的父親勸他,認為是即將成為祭司的身份影響了他。但是祭司也是男人,而在成為祭司之前,必須先完成元服,即是成人的禮節,也就是:證明成為男人,為村裡帶來收穫。

當少年即使面對自己父親的懇求,也一再拒絕的時候,村人們先是竊竊私語,然後他們嘲笑他、朝他扔擲石塊、禁止他走過曬晾漁具的地方。當少年放走海邊陷阱裡的魚的時候,他們說他被海中的惡靈所附身了,本來該是要為村人祈禱的下任祭司竟然背叛了,他們說,那些被殺死的魚群的靈魂聚集在少年的身上,要把災厄帶給全村。他們知道少年是不吃魚的,於是他們逼他吞下剛剛殺死的生魚的血肉,他們認為,這樣就破除了魚群的依憑。

但是還不夠。

身為祭司的子祠,即使尚未繼位,即使尚未元服,他的血脈裡還是有力量;他們害怕他向天空和海洋告狀。

於是他們用利刃劃遍他的身體,把他丟在漲潮就會淹沒的岩洞裡。

在少年血液流盡的將死之際,潮水漫漫淹過他的身體,帶來了一隻白色的鮫。

鮫問少年,就是你嗎?為了我獻上血肉的人類。

少年知道鮫是因為自己流的血滲進了海水,才循著血水來到這裡的,於是他回答:是的,我獻上了鮮血,為了與你相同的族類;現在我也交出這副軀體,拿去吧。他說。

鮫停在少年的血所染紅的海水中,沒有回應他的要求。

於是少年問鮫,是因為我吃了你的同類嗎?是因為如此你才不願意接受我的血肉嗎?

不是。鮫咧著嘴回答,我吃過的同族比你要多;我吃掉他們、就像你的同族對你一樣殘忍。

少年聽完笑了。這樣啊。他說。他已經看不到,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。

而這個時候,鮫銳利的牙齒停在少年面前,說,吃你一個,根本不夠。

我很餓,要吃光所有人。

不可以,少年道。那樣的話,我就詛咒你。

說完少年便嚥氣了,而鮫一直到最後也沒有吃掉少年的屍體。潮水逐漸退去,流淌的血液滲過了整片海洋,永遠不會乾涸了。





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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