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2月10日 星期日

[家教][骸綱/X綱]歸途

※聖誕節交換文
※老樣子架空
※極限遲遲遲遲遲到了而且還沒完(!),要毆打砸店扔石頭都可以OTZ
※使用曲目:(依字母順序)
Ania Cecilia - Via
David Guetta - Titanium ft. Sia
Example - Changed the way you kiss me (chuckie extended mix)
Gin Wigmore - Dirty Love
The Piano Guys - Titanium / Pavane


獻給Jorge桑
——官能與直覺的X27寫手






有很長一段時間,這是歲月怎樣推移也帶不走的畫面。就如同這世界有遺忘,總有些東西就好比季節的巡迴,輾轉還是會回來。或許是某個姿勢、某個偶然的位置、氣味或光線的明暗,但是更多時候,沒有任何原因就可以清楚地浮現在腦海,就像在說、不會忘記。



Homecoming
歸途


他很確定電話響起以前他正在作夢。那種填滿胸口的感受很熟悉,安全得幾乎讓他心痛,可是並沒有持續太久。在他認知到以前,留戀就淡去、最後消失——在床頭櫃上胡亂摸索的手終於抓到響著的電話。

「喂?」

『現在馬上醒來,澤田。』女人的聲音這樣命令,『十五分鐘後到你家樓下。』

四十分鐘後,這是史卡魯看見他的第一句話:「感謝老天你終於來了綱吉!」

然後在星期日、純白的醫院走廊上,史卡魯像是沒注意到引起的騷動,衝過來繼續下一句話:「那小孩快把我搞瘋了!」

一大早被吵醒,從自己家裡被拖出來就為了面對這樣的場面,綱吉不著痕跡的嘆了口氣。

「我在過來的路上聽拉爾說了。他在哪裡?」

他記得的。那種像是被遺棄的感覺,一個人孤伶伶的、在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依靠,無助又害怕的感覺。他很努力讓自己不要忘記,就像他選擇記清楚美好的事情;平凡又普通,像是有個人可以一同吃飯、洗碗、窩著一起看電視,這種隨便就忽略的事。

那都不是理所當然的。

綱吉輕輕拉開擺在病床前的折椅,坐了下來,房間裡還有另一個女人,他知道對方的身份,但是她並不是他來這裡的原因。綱吉坐著,看向病床上的人。一個小孩。

如果不是以這樣的形式見面,綱吉覺得他大概會出聲讚嘆:多美麗的孩子。

「傷口還痛嗎?」他問。

那個纏在右眼上的繃帶看起來非常殘酷。包在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臉上,幾乎完全遮住精緻的五官。蒼白的紗布和臉色,看上去像是他的右眼就這樣不見了。

「六道…骸是吧?我應該沒唸錯。」他盡力放輕語調,不想讓孩子感覺壓迫,「我可以叫你骸嗎?」

似乎沒想過有人可以正確地說出自己的名字,六道骸抬眼瞥過他又移下視線,沒說一句話。綱吉也不氣餒,朝著小孩鼓勵地微笑,說,「我叫作澤田綱吉。你可以叫我綱吉沒關係。外面的人告訴我,你在找妹妹。」

沈默過後,綱吉再次嘗試,「跟我說說她吧,骸。說不定我幫得上忙。」

凪。」幾乎是在某一個音節,小孩的目光精準地對上他,「她的名字是凪。」

一直蹺腳坐在旁邊的女人似乎很驚訝這孩子會開口,她往前挪了挪。小孩的視線晃了下,像是在警戒女人的靠近,卻還是緊緊盯著綱吉,好像他是他最後的憑藉了。

不知道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,綱吉頓了下,最後決定等待孩子繼續。他笑著等他。

六道骸回望他,用僅存的一隻眼,既專注又遲疑。

「……她是我妹妹,」他說,「我得找到她。」

「我會幫你。我們可以一起找。」

「我憑什麼相信你?」六道骸這樣反問,然後就像從來不指望獲得回答一樣繼續說著。

「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、也記不起來。你們全都一樣,除了說謊什麼都不做。」

孩子的臉上是一股陰沈的固執;有多深刻、就知道這世界至今給過他多少失望。

見狀,綱吉只是默默從手提包裡拿了東西出來,那是進到病房前拉爾交給他的。那件物品被包在透明袋子裡,貼上了封條,還是可以清楚分辨出來那是什麼。

一只涼鞋兒童尺寸。

如果真的可以從眼睛望見靈魂,現在就是了。先前,在六道骸那張年幼的臉上,綱吉看到了超齡的謹慎;然而那隻眼睛——非常漂亮卻很可能再也不會成對的眼睛——現在,那種幾乎可以說是燃起希望的神情,讓他終於比較像個孩子。

我會幫你找到凪。不過,」承受孩子的所有注意力,綱吉說著,「在這之前你能不能也幫我個忙,骸?

幾乎是一個小孩所有的期待面前,綱吉暗自深吸了口氣;他再來要說的,從來都不容易。

「能不能告訴我,骸……你衣服上的血是誰的?



這個案子註定要轟動。它具備了許多滿足世人無聊好奇心的元素:失蹤的小女孩、猥褻兒童的慣犯、還有最賺人熱淚的受害者家屬——六道骸甚至還未成年,這更添加了話題的可看程度。不光是午間新聞的頭條,就是各家報社也接連以頭版報導,附帶一堆後續:圍繞兒童福利、司法體制與性犯罪者假釋條例的唇槍舌戰。

這讓綱吉很頭痛。當初拉爾去接他,劈頭第一句話就是:「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,讓那小屁孩說話。」但是現在,他不光要緩頰充滿敵意的社工,還要阻止骸不知道去哪弄來報紙、開始自己的情報彙整。綱吉雖然不覺得自己有低估過這孩子的毅力,但是他敢肯定,不到十歲的小孩沒有人能做到六道骸這樣——小孩一眼包著繃帶、一手吊著三角巾,依舊做的頗有樣子。

六道骸,你知道文氏圖(Venn diagram)就算了……重點是、那個犯罪舒適區(comfort zone)是怎麼回事!那是算出來的吧是用先前沒定罪過的案件算出來的吧!你一個未滿十歲的小屁孩哪裡搞來懸案的資料啊!還有古羅基西尼亞的個資、照片加住址!你不知道這樣會讓你變得更可疑嗎?!嫌你身上的血跡不夠嗎?!

「綱吉,」六道骸站在床上,看到他來了,臉上表情不變卻眼裡放光地對他說,「你們去這裡找過了嗎?」說著指上圖面的某點,「這裡說不定會有線索。

站在門口,綱吉按下怒濤一樣的吐槽、還有『咦這地圖長的越來越像我在警局看到的辦案進度了呢~』的想法,抹了把冷汗打算裝作沒看到。他故作鎮定地看著六道骸所指的地方,「那條藍線是什麼?」

「上學的路。」

「……你沒跟我說你們還有上學。」

「是綱吉你沒問。」

澤田綱吉知道他不應該跟個小孩一般見識,當初就是為了避免警方辦案辦到公眾形象受損、被用兒童福利法起訴,拉爾才像拎隻狗一樣把他——噢不,是把六道骸交給他,但是現在他真的有種想狠狠搖晃六道骸的衝動。反正你很行是吧!都快十歲了文氏圖也會做了搖一搖總不可能搖晃嬰兒症狀(shaken baby syndrome)什麼的死掉吧!!!什麼叫做『綱吉你沒問』!我跟你說叫我名字就好是給你這樣用的嗎?!

「學校在哪?」他扳起一張臉這樣問,「叫什麼名字?」

六道骸像是隱約覺得做錯了什麼,恢復了平時的冷淡,變換之迅速幾乎讓他看起來有點歉意。坐回床上,他一撇頭,「你自己看吧。」

綱吉走近了那張像是偶像海報一樣貼在牆上的地圖。不看還好,一看他的心又軟了下來,眉眼之間也鬆了開,他像是嘆氣一樣,說,「骸……你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
「是你沒問。」小孩倔強地這樣回答。

地圖上,六道骸指過的『學校』,不是什麼小學;那個地點綱吉知道。

那是市立圖書館。

他不發一語坐到了床上,挨著六道骸。小孩緊繃著身體,像是對於他過近的距離感到緊張,綱吉看著,從他的高度可以看見對方隱藏在頭髮裡的繃帶,他考慮了一陣,最後輕輕把手放上了六道骸的頭頂。幾乎在觸碰到的同時,小孩渾身一僵,猛然抬起頭來看他。

綱吉只是揉了揉他的頭髮,笑著對上六道骸的眼睛。

「很好的學校啊。都什麼時候去呢?」

六道骸看著他,之後低頭,好一陣子沒回答。綱吉也沒移開手,繼續揉著。不得不說,這孩子的頭髮很軟呢。綱吉恍神地想。不過受傷來到醫院以後,大概還沒洗過頭吧……明天請護士通融一下,拆了繃帶我幫他洗好了……

「……下午。我們都下午才去。」許久,六道骸才開口,「為了避開那女人。」

「女人?」

「一個叫愛麗絲的老太婆。上次她還不肯讓凪借書,說什麼我們逾期未還。

「啊!我知道!是愛麗絲˙赫本吧?」綱吉說著,他記得館員的名字,是因為他也吃過超期還書的苦頭。不過,那個常駐的赫本館員不是才三十多歲嗎?想到這裡,綱吉不自覺苦笑了起來。

「好過份啊,骸。她還沒那麼老吧。該不會所有年紀比你大的你都這樣說吧?」

「才沒有!」小孩的反應卻意外地劇烈。他拍開了綱吉的手,騰地在床上站了起來。身高終於超過坐著的綱吉,他的臉上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一絲急迫,「我才沒那樣說——」沒包繃帶的那隻眼睛直勾勾地看過來,綱吉發現,小孩蒼白的臉浮現一點血色,他很驚訝六道骸原來這麼生氣。

我應該沒說什麼吧?綱吉閃過這樣的想法。為什麼他看起來這麼想解釋?還是想要我聽他說?……真是搞不懂。

「我知道了、我知道了,骸。」看著仍然站在床上的六道骸,綱吉拉住他出聲安撫,「先坐下來吧,摔下去可是很痛的。」

骸看著他,唯一可見的眼裡看不出在想什麼,神情很難解讀。明明還是個小孩卻好像從沒有過無憂無慮的日子,那種複雜、世故又真實的情緒反倒讓綱吉有些不知所措;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要把他當一個孩子、還是一個有法律行為效力的成人來看——前者對六道骸這樣聰穎過人的心智根本是種屈辱,但是、要是真的拿對待成年人的準則對待他的話……

綱吉覺得自己會變得非常冷酷。

他還沒能決定,六道骸好像反倒在他臉上看出了什麼端倪,突然一聲不吭,乖乖坐回他身邊。

「我討厭她。」在綱吉打算說話緩解沈默的時候,六道骸先開口了,「那個女人……總是喜歡為難凪,纏著她、問她怎麼沒去上課、家人在哪裡……一副很關心的樣子。

他說著,太過年輕的聲線,語調與內容卻是綱吉早先聽過的陰執,「——她明明就討厭我們。」

「……為什麼這樣說?」

「她叫我們去她家看貓。」骸說著,好像對於打亂赫本女士的邀請很是得意,「本來她不想讓我去,但是我才不會丟下凪。……可是,」講到這裡,他像是回想起什麼令人厭惡的回憶,聲音低了幾度,「我們到了那邊、那個叫愛麗絲的,一直在講電話。」

「你們待了多久?」綱吉幾乎是反射地問了,思緒在他的腦海裡延展開來,他有不好的預感,「你有聽到電話的內容嗎,骸?」

「沒多久就走了。她的貓一直躲在櫥櫃下面。」

「所以你們連貓都沒看到?」

「嗯。那個女人一直顧著講電話,沒完沒了。不論凪怎麼哄,貓都不肯出來,所以我們就回去了。

——那種感覺。

很多人大概會形容那就像是一腳踩空跌進冰水。寒冷、刺骨,凍徹心扉;會讓人的頭腦在一瞬間清醒,看清楚從來沒設想過的事情。澤田綱吉非常明白那是什麼——不只是直覺,而是領悟的感受;洗去一切雜念、只留下真相,還有全部冷酷的來源——

極度理性、綜觀全盤、為了讓罪人在法律面前為所做所為做出償還;不在意那是性命或是終生。這種打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執著幾乎可以稱為覺悟,是昇華的憤怒;沒有莽撞、沒有衝動、計算著,源於絕對的理智,拒絕屈從慾望或是淪為情緒——因為那就是罪大惡極之人的破綻、是他用來逮住他們的地方。

「……骸。恐怕我得請MM小姐進來陪你了。」

六道骸八成是被他的語調震懾住了,反常地沒有馬上做出反應。綱吉知道現在自己的表情肯定說服不了對方。這方面,小孩總是比成年人還要來得敏銳,像六道骸這麼聰明的孩子自然不會被瞞過。

但是、正因為他還只是個孩子,才更不需要知道。

「我說錯什麼了、綱吉?」

六道骸喊他,失魂落魄的,看了就叫人難過;但是綱吉此刻無法預留任何溫柔給他,因為,他沒有忘記,第一天見面,面對他的問題,那時的骸這樣回答了。

『——是基西尼亞先生的,』

那是綱吉看過、六道骸笑得最開心的一次。就在他們的第一次談話。

『不然哪來的血呢?是吧、綱吉。』

他這樣說了,眉開眼笑,毫無顧忌。

「綱吉……」記憶裡呼喚他的聲音跟現在重合在一起,六道骸包著繃帶的那隻傷眼好像又流血了,滲過了紗布正在擴大,襯著他無措而稚嫩的臉,悲傷又悚然的一幅畫面。

心裡某處是真的為他感到難過。為這樣擁有不符年齡經歷的小孩、為六道骸早夭的童年與純真;綱吉想要相信一個拼了命尋找自己唯一至親的小孩子、人生才過了十年多一點,卻好像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的小孩子;想要相信他跟那些自己畢生追捕的人不一樣——只是現在,他已經不確定自己辦不辦得到了。

「骸。你的傷口又流血了。」看著染過紗布的紅逐漸暈開,綱吉繼續說。他沒伸手去攬過小孩,也沒有要接近的意思,只是說下去,「我幫你找人進來。」

骸突然抓住他,緊緊攢著、不肯放開。綱吉費了好大一番心力才能繼續動作。他覆上六道骸的手,輕輕把他的手指鬆開。全程他都看著骸的眼睛。最後這樣說了。

「我答應過你,骸。會幫你找到你妹妹,還有帶走她的人。」

他垂眼,在腦海裡,遠遠望著那張白瓷一樣的臉蛋。

「只要你告訴我的都是實話,那我也會遵守承諾。

如果他們都還活著,那很好。

不過……如果他們有誰死了——

「我一樣會找到,然後帶回來。」



一個兒童失蹤後約略的存活時間是二十四小時,頂多四十八小時;鮮少有人活得過這個死亡期限,這也是為什麼拉爾趕著把他從休假中叫了回來。從發現渾身是血的六道骸為起點,他們就開始了倒數計時,所有人都知道,隨著一分一秒過去,活著救出凪的機會就越渺茫。

這個案子最不利的條件,一直都是時間;失蹤後的存活時間、還有案子發生的時間。

一年正在收尾,迅速迫近的連續假期讓本來就不充裕的搜查人手更為吃緊;一旦七十二小時過去,他們可能會面臨另一個糟糕的狀況:因為毫無進展、沒有頭緒而必須撤回大半的搜索警力,迫於上級壓力、停止『無謂浪費人力的行為』。等到那時候,失蹤的孩子就永遠也別想找到了。雖然拉爾在第一天簡述案情的時候說過,她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在她掌控下發生、只要她還是全權負責人就沒可能。

『就算要我去拜託可樂尼洛,我也要把那孩子活著找回來。』

那個時候,拉爾的表情他還記得很清楚。他自己大概也是一樣,他們都於一個生命就因為執行程序而被棄之不顧感到無法忍受。不管其他人怎麼說,拉爾˙米爾奇是非常有實力的;她至今的位階、事業與聲望跟她的性別或私人生活一點關係也沒有。

讓這樣驕傲又好強的拉爾不惜名聲、去拜託身在軍方的後輩也要挽救——那對兄妹就是如此讓人放不下。

探望過六道骸、看過那個小孩的真正神情的話,不論是誰都會想要做點什麼,綱吉想。雖然知道自己不能再有這種想法,但是心裡的某處,他還是想要相信骸。

……不過,對方大概再也不會把秘密告訴他了吧。

離開病房的時候,MM憤恨的眼神他還記得。這個從頭到尾,好像一直不是很搭理孩子的政府社工竟然這樣對他吼了。

『你以為你是誰!』她的語調跟推在他胸口的力道一起,尖銳而充滿譴責,『憑什麼這樣對他!你看不出來骸是受害者嗎?!你看不出來嗎!

他們的工作從來都不是解釋。

最後,骸看著他的表情沒有偽裝。

防衛卸除了、嘲諷消失了。那裡有的是純然的、一個小孩應該有的表情,清淺明亮又深刻——那是失望與受傷;相信了、傾盡心神去照看一個世界,卻終究被放逐——這樣令人心碎的表情。就在自己作出決定的那一刻。

他知道的。

能做的只剩下把凪帶回來。就這樣而已。

握著關機的手機,綱吉坐在門廊邊的絨椅上,聽著隔壁琴室傳來的鋼琴聲。在來到這裡以前,他已經把該傳達的訊息都交代給了史卡魯,還叮囑對方記在紙上、再三確認之後才掛斷電話。拉爾好像在忙,史卡魯說這是因為她和裏包恩起了爭執,所以才不能來聽電話。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情況,但是電話中史卡魯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緊張,似乎是為了不被波及而躲起來偷偷通話,這讓綱吉無法放心。

不再看形同空殼的手機,綱吉輕輕閉上眼,讓流暢的琴音佔據他的知覺。跟過來的時候一路上看到的節慶裝飾比起來,鋼琴演奏的聲音反而更有溫暖的實感。因為是聽過的曲子,所以綱吉知道,這是最後一個樂章,距離結束只剩下十多個小節;如果可以,他很希望不要結束、下一首或重新來過都好,就是不要停止。

才這樣想,鋼琴的聲音就停了下來,比預期的還要早,就這麼突然地中斷了。然後幾乎是不給綱吉驚訝的時間,琴室裡傳來悶重的聲響,明明有隔音牆,那聲音卻非常明顯,像是椅子被快速推開、碰撞所造成的——很快他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,通往琴室的門被猛力打開。

「實在非常抱歉,」出來的人一看到是他就這樣說,神色心疼又愧疚,「我不知道您已經來了,」說著惡狠狠地往屋裡瞥去一眼,「那個不稱職的管家、半句話都沒說!」

綱吉不禁笑了起來,「沒事的。隼人,」他看著好久不見的對方,混血兒的鮮明五官碰到自己總是皺著眉頭,讓綱吉很過意不去,「是我請他不要打擾你。難得來了,我想等一陣子聽你彈琴正好。」

像是沒料到他會這樣說,獄寺隼人瞪大了眼睛,「那樣的話、您說一聲就夠了,」他滿懷歉意說道,「門口很冷,下次請您直接進琴房就好,我不在意的。」

「我知道了。」他笑著答應。

聽見他這樣回答,獄寺的表情變得柔和,「請您進去裡面說話吧。再讓您站在這裡實在說不過去,這本來就是您的房子。」

面對獄寺親切的邀請,綱吉只是搖了搖頭,「下次吧,隼人。」他微笑,帶點無奈,「下次我會直接進琴房找你。」

獄寺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,最後這樣問,「您…碰上什麼麻煩了嗎?」

「案子的事,我不能說。」綱吉回應他的視線,沒有半點迴避,「但是,有急件想要拜託你。」

「您不是正在休假嗎?怎麼突然——」然後獄寺就像是忽然注意到什麼,停了一陣。最後像是得出結論一樣表示,「我知道了。請交給我吧。」

綱吉翻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東西。那是他拜託史卡魯傳真到醫院給他的,古羅˙基西尼亞和愛麗絲˙赫本的檔案、以及註記過的地圖;全都夾在今天的早報裡,隨著《幼女失蹤、警方毫無作為》的斗大標題一起,拿在手裡遞了出去。

獄寺啞口,不可置信地看著他。

已經想過了。如果拉爾可以放下自尊、願意盡她最大的努力來偵破這個案子、爭取孩子存活的機會;那麼綱吉覺得,他必須做到問心無愧。不是為了破案的績效、不是因為自己的上司拉爾都這麼做了才感到有義務;如果真要說他有什麼義務,那也是對於六道骸、還有他生死未卜的妹妹——為了迎接一個不是悲劇的結尾。

「你可以拒絕。」

他理解獄寺的遲疑。自己來這裡並不是想要帶給友人困擾,正因為深知對方的個性,所以為了獄寺、自己一定要說清楚,「這從來不是一個命令,隼人。你可以拒絕的。」

「……不,」獄寺說,「我猶豫不是因為這個。」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看過來,像是要確認一項無法回頭的決定,眉頭揪著,「恕我多問——您真的想好了嗎?

這個問題在來之前就已經想過許多次,所以綱吉笑著這樣回答了。

「不用擔心我。現在是無薪停職,不會更糟了。」



那不全然是真的。

當他說『不會更糟了』的時候,綱吉知道,裏包恩從來就是這句話的最佳反證;生來便有本事讓他過的更悲慘。所以當他聽到史卡魯留在他語音信箱裡的十幾通留言時,他一點也不驚訝。他反倒很詫異裏包恩到現在都還沒打過來找人;手機重開之後,第一個打來的也是史卡魯。

『綱吉!你到底上哪裡去了!為什麼關機了?!你知道出大事了嗎?!』

「……該不會是找到屍體了吧?」

『咳、呸呸呸!你說什麼啊綱吉!』他停了一下,壓低了聲音,『好吧我承認現在說不定找到屍體還比較好…好像會更糟還是算了當本大爺沒說——但是真的大事不妙了啦綱吉!你快回來啊啊!!』

「史卡魯你冷靜一點,到底怎麼了?」

『六道骸失蹤了啦!!醫生今天就讓他出院了、那個MM還死都不肯跟我們說他去哪裡了——你說有這種社工嗎!?她還說什麼不會再讓骸見我們、綱吉你到底跟他說了什、』

講到這裡史卡魯倒抽了一口氣,然後電話就換人了。

『蠢綱,』

聽見這個聲音,綱吉繃緊了身體,隨即不著痕跡地苦笑了起來。「裏包恩。……能說說怎麼了嗎?」

『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麼了?這應該是我要說的吧。』低沈的嗓音這樣說著,明明不慍不火卻讓人肅然起敬,『你知道自己剛才失聯了多久嗎?你最好祈禱你的理由說服的了我——當然,六道骸那蠢貨的部分也是一樣。』

「骸他真的失蹤了?」

『還指名道姓留了訊息給你,說什麼他很抱歉。……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?』裏包恩的聲音低了幾度,平靜卻蘊含絕對的壓力,『我現在最不需要的,就是另一個失蹤的小鬼、還有嫌犯。

「骸不是嫌犯。」

『證明給我看。』他說,像是陳述一件非常無所謂的事一樣漫不經心,『順道一提,我們找到古羅˙基西尼亞了。』

凪呢?

『還沒。』

「讓我偵訊他、」

『辦不到。』

「拜託,裏包恩!算我求你、讓我問他——」

『古羅不會開口了,蠢綱。』

像是早料到他會無言以對,裏包恩繼續說。

除了回答問題,你這輩子都別想再進偵訊室。我應該說的很清楚了,』

他一個字一個字,不慌不忙地說完。

『這裡現在不需要你。在找到六道骸之前、不要讓我看到你。』



房子裡瀰漫著一股甜甜的香氣,糖霜、蛋糕、薑餅還有熱騰騰的牛奶;配上玻璃窗面應景的雪人窗花跟屋內一角精心裝飾的聖誕樹,家的意義幾乎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完整,大概很難再找到比這裡更溫馨鬆懈的地方了。

「真是抱歉呢,澤田先生。」女人捲翹的深色金髮隨著動作輕輕晃動,身姿優雅地拿著茶壺倒滿了兩只瓷杯。「這樣吧,喝過茶再走?算是讓你白跑了一趟的補償。」

站在鋪了蕾絲桌巾的餐桌邊,澤田綱吉看著女人朝自己推過來的一杯薑茶,遲遲沒拉開椅子。

「不用麻煩了,布雷德小姐。」他凝視冒著蒸汽的杯盤,輕輕帶過,「如果你能告訴我赫本小姐在哪裡就再好不過了。」他雙眼微斂,緩緩續道,「雖然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……但是,我有事得盡快找到赫本小姐。」

「都說了、叫我津嘉就可以。」女人轉過了身,輕聲笑著,「澤田先生一直都這麼有禮貌、這麼靦腆嗎?」她單手拿著茶杯的杯耳,另一手的手指繞著頰邊的短髮,頗感興趣地看著他,「讓我猜猜、愛麗絲的最新愛慕者?」

澤田綱吉像是害臊似地別開了眼。

女人的笑聲帶著一股嬌媚,「這可不行吶,澤田先生。」她隨手放下茶杯,繞過浪漫的餐桌,來到對方身旁,「愛麗絲喜歡的,是瘋狂、野蠻又沒什麼品味的男人……」站在澤田綱吉身側,她背倚桌邊,面著他,墊起腳,在他耳邊傾訴。

「所以,能不能告訴我,澤田先生,」

一隻手滑上了澤田綱吉的肩膀,她說,「為什麼這樣相反的你、會在這裡?」

以昏黃又繽紛的起居室為背景,兩人的身體親近地有如愛侶,就連說話也壓低了聲音,和世上的綿綿情話並無差異。

「我來找赫本小姐。」因為身高的關係,澤田綱吉向下的視線讓睫毛留下淡淡的陰影,「就像我一開始告訴妳的一樣。……津嘉。」

「哦,我知道了。這個時間……你想找她共度耶誕?」津嘉勾起嘴角,「真是可惜。她不在。」她的語調壓根沒有半點遺憾,挑逗地耳鬢廝磨,連呼吸也撩撥。

不過我在這裡。她說。現在改變計畫還來得及、對吧澤田先生?

如果這是電影膠捲的一個影格,下個畫面可想而知會是個吻;這種距離,說純粹是意外也不奇怪,他們的確是以一種隨時要擁吻的親密依偎在一起、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彷彿老套的可以預期——

直到津嘉幾乎面朝下撲平在蕾絲桌巾上。

那是一瞬之間發生的事。明明上一刻她還主導情勢,摟著他的右手封住他的行動;卻全在頃刻化為烏有。她簡直不敢相信;澤田綱吉甚至沒讓她撞上桌面、沒有任何多餘的聲響或動作,那杯還擺在桌上的茶表面平靜的連一絲波紋都沒有,就像身後響起的,澤田綱吉的聲音。

「改變計畫?」他這樣說,沈穩的幾乎冷酷,「……也是。你說的有道理。」壓制的力道毫不留情,卻又像是計算好了一樣精準。

「的確……對付你們這種人,『他的作法』比較有效、

如妳所說——瘋狂、野蠻,又沒什麼品味。

現在,最後一次:愛麗絲‧赫本在哪裡?」

她沒有任何理由害怕。就算被看穿、遭到制伏又如何?他不能拿她怎樣……他還能拿她怎樣!但是沁透心胸的寒意真切而實在,那種恐懼深層、原始又沒道理,就好像本能地察覺,不論她面對的是什麼,都毫無慈悲可言。

這個男人很清楚他在做什麼。

「你找不到她的!」津嘉幾乎是咬牙切齒,「不管是愛麗絲、還是那小鬼!」

牙齒咬合的聲音讓她聽起來反而像在發抖,而她也的確渾身顫慄,因為澤田綱吉說。

「那麼,他們就在這裡了。」



裏包恩說過一句話,他一直沒忘。

『沒人告訴過你,你的直覺很惹人厭嗎?』

這個在許多方面引導他、說是他導師也不為過的男人,竟然這樣對他說了。

『好像你在證據之前就知道兇手……這一點,我很不喜歡。』

他那時斜瞟過來的眼神,綱吉還記得。那是告誡與警惕,非常有耐心卻不是期待;同樣是等,那是一旦發現他出錯便絕不會放過的眼神。裏包恩向來都表達得很清楚;他倚仗、也利用自己這個與生俱來、不可多得的天賦,卻也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。

他知道裏包恩希望他做點什麼。駕馭也好、調節也好,至少對於他自己的直覺有最基本的掌握;而他也從沒說破。

——是你太晚遇見我。

這句話,他一直沒能親口告訴裏包恩。

掀開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門,霉味與血腥味,他一輩子不會忘記的回憶片段和嗅覺同時甦醒,然後,隨著踏下階梯的腳步,深入其中,麻木了,也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。在鎢絲燈泡的陳舊光暈中,堆滿雜物的架子阻隔了視線,相較於方才起居室的舒適宜人,此處就像是剝除了歡樂的節慶表面,露出了醜惡日常的斑斑歷史。

他掃過了架上的物件,看在眼裡、覺得噁心;然而他無法停止尋找。

唯有手槍的觸感是真實的。冰冷、堅硬,沾著汗的觸感;這不是幾年來他依規定配戴的武器——這是裏包恩的愛用型號——要是對方知道自己竟然把他推薦的槍用在這裡,大概會冷眼以對。但是現在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。

不是自己的最熟悉、也就沒差了。

這排架子就要來到盡頭,架上的東西讓他無法瞥見後面會有什麼,但是他確實是聽到了。不屬於他的、另一個人的呼吸。他聽著,估算位置,然後蹬出那一步、脫離了遮蔽與掩護,暴露在空曠之中,槍口朝向聲音的源頭——

迎上六道骸的眼睛。

那一瞬間既短暫又漫長,他在六道骸半邊是血的臉上停留了太久;這是一個要命的錯誤,然而要不是骸捕捉到他的那隻眼裡猛烈的驚恐,他大概不會來得及回神——只是,還是太遲了。

鑽入骨骼的疼痛貫穿了他的肩膀,他勉強翻身躲過第二擊,但是槍已經脫手。第三擊接連而至,震盪的力道讓他往後跌去,幾乎撞上綁著六道骸的椅子。

有些事,思考只能引領到某處。再之後,就不是理智所能主導的了。

他掙扎著想要撐起身,椅腳在他眼前,而落下的槍在更遠。那距離、撲身都不一定能搆到——太遠,太遠了。

那一刻,他什麼都沒在想,只知道、

他再也不放手。

下一秒,他指尖探到熟悉的觸感、然後是此生最契合的重量——在他手中,黑色的槍身伴著他回身的動作,打上光、揭露出金屬最極端,殘忍陰森的本質——

他扣動扳機,就像他把六道骸攬進胸前的力道;野獸般瘋狂。那股狠勁促使他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,催動他的手指,一次又一次、看著子彈鑽入肉體卻沒有半分想要停下的意思。槍在他手裡,火辣辣彷彿活過來,血花綻放在那個名叫愛麗絲的女人身上,在他震怒、憎惡與悲憤的灌溉下有了生命,一意孤行,要把他給掏空殆盡。

他還是勉強留住了一點。眼前,他的敵人終於頹倒,以一種極為緩慢的詭異速度;懷裡傳來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六道骸的顫抖,幾乎是同時、像是再也舉不動了,槍口逕直下沈。綱吉用最後一點力氣來抱緊六道骸;槍還留在他手裡,因為他發過誓、說好了,再也不放開。

這把貝瑞塔一直在他左腋。

他的最初。貼著肋骨、離他心臟最近的位置。如今那裡空落了一大片,只有骸額頭抵著的心口處,隱隱滲透來微濕、溫熱的暖意。

「骸……」

聲音乾澀的連自己也快要不認得。綱吉放鬆抱著小孩的手臂,去扯對方身上的束縛。他動得很吃力,單手搏鬥了不知道多久以後,終於解了開、而他繃緊的心神也就此鬆懈,一陣恍惚來得突然,綱吉幾乎要垮在六道骸身上。

他敦促自己直起身。六道骸一個孩子負荷不了他的重量,他必須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、離開這個隨時可能被封死的地下、把他帶出這個房子還有更重要的,找回他妹妹……

「綱吉!」六道骸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撕掉嘴上的膠帶在喊他,「綱吉!綱吉你在流血——」

綱吉這時才看清他的臉,不自覺笑了起來,「你也是啊,骸、」

原來剛剛胸口的熱度是這個……

看著小孩右眼下緣還在滲血的舊傷,他這樣說,「我還以為你哭了呢。」

面對他挖苦一樣的話,六道骸髒兮兮的臉色只是蒼白,抿著嘴唇像在忍耐,最後擠出一句,「綱吉你的臉、比哭還難看。」

說完看著他,眼裡有的力度驚心動魄。被這樣凝視,綱吉也不介意,他只覺得可惜。如果六道骸兩眼都好好的,那麼這小孩要什麼都會拿到、沒有人可以拒絕得了。

所以他撐起身體,緩緩站穩,朝骸伸出了手——沒握槍的那一隻。

「走吧,」他說,「到外面我就告訴你……你問什麼我都會回答你。」

骸毫不遲疑捉住他的手,嘴裡卻還在問,「真的?」

「真的。」

「……不騙我?」

他笑了。真是個多疑的小孩。「這樣吧,我教你誠實的密語,任何人在這之前都只有說實話的份。」

「包括你?」

「包括我。現在,跟著我念。」



為了破案當面說著違背良心的話、只聽自己想聽的、問那些其實連自己也不見得想要知道的疑問、輪到自己開口卻不回答——已經太多了。不是只有憑空捏造才叫欺騙;除了虛偽的言詞與錯誤的資訊,有些謊言,成立在選擇什麼都不說不做的時候、在沈默裡滋長。

上次、最後一次像這樣坦白是什麼時候?

……記不起來了呢。

注意到的時候,青白深紅的光早就交互打在他身上,他渾身發冷、眼前卻很暗。從剛剛開始就有人不斷在他耳邊吼著、搖晃他。六道骸回握他的手什麼時候不見了,一切都這樣模糊,他等著,下一個問題卻遲遲不來,思緒開始渙散。

直到一隻手嵌上他的下顎、逼迫他抬起頭。

強而有力的手指掐得他很痛。他幾乎要喊出那個名字,聲音都已經來到喉頭,他才從朦朧的視界認清。

「……原來是你啊,裏包恩。」

裏包恩瞪著他,「說快點。」

這個人,果然很瞭解自己。

——所以、到底是哪裡出錯了?

綱吉努力凝聚精神,費力地組織話語。

「……我開了四槍,」握槍的手終於鬆動,他遲緩地卸下彈匣,把槍交了出去,「在地下室……她大概活不了了。另一個、被我銬在客廳……」

讓他仰頭的手勁好像變重了,又好像很遙遠。已經看不清裏包恩的臉,他知道他必須快點說完。

「骸是無辜的。地址我告訴他了、去那裡…就可以找到凪。

他頓了頓,努力去思考是否遺漏了什麼,最後笑了。他想起來自己一直想告訴裏包恩的話,然而他不確定自己最後究竟有沒有說出來,黑暗來得太快,他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


不是都說會有嗎?看見白光、聽見聲音、至今的人生在眼前跑過種種之類的,瀕死經驗。在這一行,活著回來的人不太會說這種事;他一開始還以為,那是因為這不是什麼值得大肆宣揚的事情,畢竟,誰會想要不斷講述自己差點死了的過程?

後來他才知道不是這樣的。

沒有人說,是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什麼能分享的事;那非常私人、只屬於自己,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輕易說出口。

因為那是活著的理由。

充斥胸口,溫熱得發疼的東西——那個夢,他終於知道那是什麼了;在快要重掌身體的時刻,他轉醒的意識終於從狹縫一樣的深處趕上。綱吉慢慢睜開眼睛,視野正在逐漸展開,他的五感在回來,呼吸的牽扯、傷口的疼痛、肌肉的痠澀……在陌生的環境之中,那個熟悉的身影就這樣背對自己,站在滿窗的夜景之前,在光的範圍外只有剪影。

或許他沒有想像中掩飾得那樣好。

史卡魯曾經很高興——對於有人比他還要害怕裏包恩這件事。雖然沒人說但是綱吉知道,史卡魯和他熟稔起來有很大一部份是因為、對方在自己身上看見了類似的東西。那並不難猜,畢竟他一直盡可能和裏包恩保持距離,與拉爾搭檔也是出於相同的顧慮;綱吉很清楚自己這種敬而遠之的態度會給人怎樣的概念。

澤田綱吉畏懼裏包恩。

這可以用常理解釋:部屬敬畏上司、新人忌憚前輩、凡庸懾於菁英——正因為這可以用常識來瞭解,所以、很安全。至少綱吉那時候是這樣想的,只要自己夠小心、保持距離的話,或許也不是不可行……

但裏包恩還是發現了不是嗎?

注意到他異常敏銳的直覺,開始為此感到懷疑、並打算探究到底。裏包恩是這樣緊迫盯人,只差沒有說開了去質疑他的立場與本性——因為自信,裏包恩選擇相信澤田綱吉,縱然對他擁有的直覺抱持敵意。

這可能嗎?相信一個人,同時又防備他最深層、可以說是最根本的部分;這真的可能嗎?

所以一直到最後,他還是沒說實話。沒有告訴裏包恩詳細的案情,反而把坦承的時機給了一個剛認識的孩子;如同他一直以來和裏包恩的相處模式:接觸越少越好。因為就像史卡魯與大多數人所認為的一樣,澤田綱吉的確害怕裏包恩。

害怕被揭穿。

如果只是回答質疑的話根本無所謂。合理的解釋要多少有多少,對於有所保留他早就駕輕就熟;難的是那些掩飾不了的枝微末節——體術、槍法、應變能力與思維;這些是無論怎麼辯解都不可能誤導的,就像他的直覺,牢牢刻畫在身體裡,註定要勾起裏包恩的疑心。

更糟的是,他怕自己忍不住。

太像了。那種鋒利的感知跟鎮壓的氣場、還有一旦觸及就會動彈不得的狩獵天性;這些都一再刺激著綱吉、動搖他的意志,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——他不覺得自己有看錯;他可以感受到針對自己的強烈警戒,那麼就沒道理漏看——

裏包恩對他是很感興趣的。

有恃無恐,挾帶距離、男性特有的摧毀慾以及最微乎其微的溫情,這種較勁一樣的興趣綱吉怎麼樣也不可能認錯;應該說,他人生對此無知的狀態早已遠去。更強、更深、更狠的他都見識過,就憑這副軀體、像學會搏鬥與用槍,從一個男人身上。

那個人此刻就在這裡。

這便是活著的理由。

站在窗前、彷彿黑暗本身,光線穿不透、只徒增稜角。綱吉看著這樣一尊桀傲不馴的身影,很多很多他以為已經忘記的片段湧上心頭,好像時間從來沒能帶走什麼。腦海裡遊絲一樣的記憶和眼前的光景重疊在一起,水痕一樣蕩了開;那些不清不楚都散去了,只有眼前這個背影,在陰暗中無比確實。

「……原來是這樣,」幾乎是想要確定,他發現自己開口說話、對所說一無所知,「原來我們再見面是這樣,

「——Xanxus。」

說到後來甚至有些尋求回應的意味,然而綱吉還來不及感慨,氣氛就很明顯地改變了。沒有動靜、甚至沒有聲息;僅以某個微小的瞬間為界,整個房間剎時變得難以呼吸,緊繃的張力從窗口的方向迎面衝撞而來。

他認得這種氣氛。這是每當對方認為他欠他一個解釋就會表現出來的、充滿怒意的沈默以對。以前不管是什麼源由、他總是先道歉再說;但是現在綱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——這種感覺、他懷念得無法言語。

沈默之中,Xanxus終於轉過身。還沒褪去陰影、就站在窗口,表情面目都看不真切,綱吉卻感受到視線拴上來,勒住了他。

「——想比老頭還早死,」熟悉的低沈嗓音隔著距離,冷酷無情這樣對他說,「你也就這次機會了,垃圾。」

對於Xanxus的發言,綱吉反而笑了,「才不會死呢、教我用槍的是你啊——Xanxus你真該看看那個嫌犯,」說到這裡,語調裡已經沒有笑意,「她比我慘多了。」

男人冷冷哼了一聲,逐步朝他走來。「廢話,輸了我就斃了你。」

「就說了不會。」

他是說真的。就是再來一次,他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。或許還有能讓事件更完美結束的方法,但是綱吉很清楚:不會有時間那樣做的。如果按照所謂的正常程序,那等到他找到六道骸一切都來不及了。想到這裡,活下來的喜悅彷彿硬生生從他身上剝除,只留下身上的傷口與疼痛。

「又違反規定了,」他垂眼,重新想起現在的狀況,「這次大概不會太簡單就結束了。希望裏包恩不要太為難那孩子……」

再抬頭的時候,Xanxus已經來到身邊。這麼久了,男人臉上的傷疤依舊。終於再一次這樣近看見,綱吉的心情卻很複雜。「Xanxus,」對上那雙與記憶無異的紅眼睛,他沒有笑,因為不想勉強或被奚落難看——尤其是在這個人面前——他不想再逞強了。「你為什麼要來,Xanxus、」

Xanxus看著他。相較於最後一次相遇,漸長的黑髮讓Xanxus本來就沒什麼表情的臉變得更難捉摸;綱吉被注視得莫名發慌,這種陌路又生疏的感覺是他始料未及的。他沒想過再見面會這樣無力、好像不認識了。

就在他快承受不住、想要移開視線的時候,Xanxus有了動作。

他伸手,指尖擦過綱吉的耳畔、灼熱地停在那裡。像在確認,靠上臉頰的手掌緊緊密合,Xanxus就維持這樣的姿勢,沒說話也沒有回答,思考一樣端詳著。

——很熱。

心臟灼傷、滿溢地痛。彷彿火勢蔓延,熱度從接觸的掌心指腹燎開、猝不及防竄過四肢軀體。綱吉愕然發現,不止是臉、他渾身像要燒起來一樣燙——全都在渴望這個人的觸碰。

「垃圾。」眼裡有深紅的暗流,Xanxus依舊單手捧著他的臉,沈聲說,「開槍以外、老子怎麼教你的?」

根本不用思考。就像喚起深埋體內熱流那樣輕易。

幾乎是在接收到這句話的同時,綱吉瞬間格開自己臉上的手。他翻轉肘腕,扣住Xanxus的手臂、奮力一撐——他就這樣順勢切進Xanxus懷裡,演練過無數次一樣無懈可擊。貼平在男人胸膛的五指是唯一格外的舉動;本該有一把槍抵在這裡,但如今已不重要了。

動作扯出的猛烈痛楚在他吻上那雙薄唇的時候變得不算什麼。雖然下一刻就分離、短暫的輕啄而已,先前窒塞的疏遠卻冰釋了、消融在湧升的心滿意足。

他的微笑是由衷的。很夠了。不再苦撐,綱吉鬆手慢慢遠離,打算就這樣落回原處。

身體一滯,他最後看見的是:Xanxus抓住了他要抽回的手腕。

還沒來得及理解、事情就非常自然地發生了。等到思考追上身體的反射,他已經在回應Xanxus的吻。貼在男人胸前、彷彿未曾離開,綱吉拱身承受;激烈、急躁又極為侵略,摧毀任何保留,讓他顧不得破了的嘴唇,只能同樣迫切地去做出反應。Xanxus的唇封住他的、狠狠廝磨,吞下他的呻吟、舌尖滑過他口腔的每一處:齒尖、頰側、舌根與上顎。像要清算一樣,Xanxus手指插在他頭髮裡,抓著他左右他,終於稍微放慢步調去品嚐、挑遍了角度,然後找到最滿意好更加深入——明明連呼吸都被掠奪的凌亂不堪,當真正分開的時候,綱吉卻喘息著想要跟上;沒有那麼做,除了因為缺氧的乏力還有傷口的緣故。

Xanxus支撐他的重量,摟著沒再說一句話。在他胸前,綱吉聽著彼此逐漸平復的呼吸聲,睜著眼忍受疼痛。

「你的貝瑞塔……我交出去了。」枕著他的心跳,綱吉這樣說,聲音有點沙啞。「對不起,Xanxus。」

「無所謂。」

他回答得一如既往;沈穩就如同他心臟跳動的聲音,讓綱吉感到安心、變得鬆懈。

「為什麼無所謂了,你不是很中意那把槍嗎?」他抬眼,語調很是疑惑。

「那種垃圾、要多少有多少。」

「可是你明明說、」綱吉還來不及表達他的不平衡,那種被冷落的感覺就隨著某個閃現的想法煙消霧散,他楞住了。

「——是因為我嗎?」他這樣重複,比上次來的肯定,「因為我在這裡嗎。」

他微微撐離了身體,仰首想要看清楚。Xanxus低垂雙眼俯瞰他,暗紅的虹膜襯著漆黑的瞳孔,難以參透卻清晰完整地反映了此刻所注視的;綱吉在他眼裡看見自己的臉。



「……真叫人意外。」站在病房的門口,裏包恩的語調很平靜。輕輕取下戴著的禮帽,他無視四周與身後籠罩而來的戒備、穩穩地把視線投注在病榻上的人,眉宇陰惻地說完,「蒂莫提奧‧彭哥列。是怎樣的榮幸才讓我遇見你?」

病床上是一位老人。他身著病服,和在場西裝筆挺的眾人一比很是顯眼;慈眉善目的和藹微笑像是整個肅殺空間中唯一的表情,他看著一進門就直呼他名諱的男人,也不生氣,好像很好親近地說了。

「日安、本市的警局長。最近常在電視上看見你呢,」他說著,無可奈何的模樣,「剛剛一下子還以為我眼花了……你也知道,人老了,身體不中用腦袋也記不清了——案子還順利吧?我記得找到了吧?那對兄妹。」

「多謝關心。」裏包恩的微笑沒有溫度,「我不知道你們也會留意時事,彭哥列。」

老人擺了擺手,「退休啦,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世代了,警局長先生。」他調整了面前的病床桌,拿起上面的遙控器,「我這種老骨頭也只能在家看看電視了。」

他按開了電視,晚間新聞播的恰巧是一樣的報導。靜音模式下,女主播的嘴無聲開闔,穿插著幾段剪接在一起畫面:警車救護車擠在車道上,閃爍的光線打亮一幢房子、然後搖晃的鏡頭在人群中捕捉到一個孩子的臉——類似的片段一直重複播放。

「好久沒有這麼關注過什麼了啊……」蒂莫提奧像是很懷念似的,看著同樣的畫面不斷在螢幕上跑過,「這裡只看見一個孩子呢,雖然都說也找到他妹妹了,沒看到人果然還是沒什麼真實感……呵,這大概也是老了的徵兆吧。」

「所以?你把我引來這裡只為了說這個?」裏包恩道。

「引來?」老人無辜的臉上很困惑,「我還以為是警局長你有事找我這個老頭子呢。你就這麼直接推門進來了,不是嗎?」

氣氛僵持了那麼一剎那。

先出聲的是裏包恩。他冷冷一笑,「看來彭哥列的觸角比我預期的還要廣啊。連這家醫院也不例外嗎。」

「局長先生來這裡找的,是新聞裡那個受傷的警官嗎?」

「我沒有必要回答你。」

說罷戴回黑禮帽、轉身就要離去,幾個一直不動聲色的西裝隨扈卻擋住了他的去路。裏包恩按低了帽緣,「你什麼意思,黑幫的王——彭哥列九代。」

「那已經是過時的稱呼了。……局長先生,」老人說著,「你有要照顧的人嗎?有任何人…讓你感受到責任嗎?」

沒有回答。

「我有。」老人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,對著裏包恩又好像對著自己,這樣說了,「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注意這個案子。人到了一定的年齡,看的就和以前不一樣了。所以告訴我,這次的事件是否圓滿解決?」

他最後的問句蘊含了極大的魄力,明明是詢問卻像是不容辯駁的命令,極具威嚴讓人無從抗拒。

裏包恩沈默著,轉回來、站定看著。他的視線在帽緣的陰影裡,深沈而無可奉告。「怎麼,蒂莫提奧,」他說,聲線沒有起伏,毫不妥協,「自己的孩子自相殘殺死光了,現在有心去看照別人的小孩了?」

病房裡緊繃的壓力無處宣洩一樣凝結了空氣,只聽見哪個沈不住氣的隨扈粗重的呼吸。裏包恩連一瞥都不屑,視線只是鋒利地落在老人滿布皺紋的臉上,無機質地打量。

這樣無所遁形的觀察之下,老人卻微微笑了。像是回想起什麼美好的記憶、他的表情溫和柔軟地舒展開來,好像封存的情緒也一起重現。

「局長先生不納悶嗎?對於那兩個孩子的羈絆……」微笑在他蒼老的臉上維持,彷彿縈繞心頭的溫馨回憶,「他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,卻彼此守護甚至拼上性命——不覺得很感動嗎?」

他終於看向裏包恩的時候,飽經風霜的眼裡已經看不見任何往事蹤跡,幾乎只能以冷酷無情來形容——那是當一個生命活得太久才可能會有的表情;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驚動、沒有什麼好掛念、已經看盡了卻還是活著的淡漠。

「我很滿意,最後看見這樣的東西。」他說,「再見。也祝你耶誕快樂,局長先生。」






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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