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5月31日 星期五

[家教][X27]Black Mercy (Act I: 8)

8: Sinners in Symmetry 鏡像罪人


言語是有力量的,六道骸比任何人都要瞭解這一點。空泛而鏗鏘有力、撫慰又蠱惑人心,只要略加善用,就可以獲得自己想要的結果;真的很簡單。

他一直覺得,語言跟幻術有那麼點像。

掌握五感就等同控制了全部知覺,這便是幻覺作用的方式;然而語言並非如此。雖然是透過聽覺,但是說出來的話在被聽見以後會以更直接的方式反應在認知上——不必親眼目睹、也不在雙手所及,無須真實體會就存在的東西——這就是語言的力量。

術士輸了幻覺就是輸了知覺的控制權;那麼語言呢?

要是失敗了,會輸掉什麼呢?

「不用這樣警戒也沒關係,」沒有阻止對方掙脫,六道骸收回手,「是我太唐突了,抱歉。」

退去了一開始的震驚,澤田綱吉看來並沒有採信他所說的話;那張他可以夠憑空描繪的臉孔正用充滿疑慮的眼神回望他。

「到這裡的路上應該會碰到很多人,你是怎麼、」說至此,澤田綱吉像是注意到什麼,眉頭皺著,手抬了起來、卻又馬上放下。

「怎麼了嗎?」

「不,」澤田綱吉搖頭,「沒什麼。」

「啊啊,我知道了。是進水了吧?」六道骸抿唇微笑,很能理解地這樣說了。「很麻煩呢。衣服,看起來很貴。」

對著頭髮濕得貼上臉頰的綱吉,六道骸知道剛剛那個動作所代表的。為了監控而存在的耳機已經失靈,終於可以好好說話了。

「突然出現很多人,我就被困在這裡了。」六道骸說著,「你呢?該不會是跟他們一起來的吧。」

澤田綱吉沒有回答,瞅著他問,「剛才那個……是你做的吧?」

「怎麼可能。」

綱吉微微拉攏了眉頭。

「是從那邊過來的。」六道骸看向比所在要高出許多的另一層區域,好像隱約可以看到什麼動靜。「而且,我拉住了你喔?」轉回來,他這樣對綱吉說,「掉到水裡的話會很糟糕,你應該也這麼覺得吧?」

「什麼意思…」

「死過很多人呢,在這水裡。」朝著湖的方向,六道骸擺了擺手。

水面光澤柔動,無辜又栩栩如生,在比起自己更靠近湖岸的澤田綱吉身後,閃閃發亮。

他看著。

澤田綱吉像是比六道骸自己還快察覺到他眼裡的異樣,往後挪了一點,離他更遠了。沒想到還會受到這種待遇,六道骸不禁想笑。以為會因此很得意,但是真正來到眼前才發現根本不是如此。

「再退後就要掉下去了。」不顧對方明顯緊繃的防衛與戒心,他上前,抓住澤田綱吉的手臂。

先是拉扯,然後是更用力的推拒,他抓得很緊卻也被更奮力地抵抗著,隨著澤田綱吉掙扎得越來越激烈,六道骸心中有什麼一瞬間爆發了。

那天、那一晚,意識斷開的時候,他分明感覺到不屬於自己的哀傷與難過,就在他要吞噬他的那一刻、全都直接又清晰地逆流過來;那是即使被硬生生從他感知中抽離而去,也還是殘留著的澤田綱吉的心情——他一直是這樣以為的。

幾乎是禁錮似地,他抓著澤田綱吉的肩膀,惡狠狠地。他知道自己怎樣也算不上冷靜,甚至非常狼狽;低頭遮蓋想必猙獰的表情,六道骸咬牙說道,從來沒有為了一句話這麼掏心掏肺。

「——『我還以為、一輩子出不去了』

怎麼會不知道。

他們的最初始自謊言,一切都歸結於此——充其量不過是填塞這世界的虛偽裡微不足道的一點點;那麼自然又無所謂,扭曲得問心無愧、就是到了今天六道骸仍舊不相信這句話有什麼真實可言,打從那一天起他一次也沒再說過。

現在他知道了,為什麼突然想起沈封水牢的記憶。

「你來救我、我好高興。」

因為澤田綱吉從沒有來救過他。

雖然說過在意他的處境,也的確曾經流露關懷與不忍心,但是澤田綱吉一次也沒有前來;就那麼註定、他們第一次見面的謊言勢必延續,永遠不會有成真的一天,不管他說幾遍說得多真心都沒可能了。

聽見他說話,澤田綱吉終於停止了掙扎。可能是錯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也可能是真的感受了、從自己羅織的謊言裡,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什麼。很想知道此刻他所想的事,也希望,要是自己所想的能傳達給他就好了。一手捉著澤田綱吉的肩膀,六道骸閃過這樣的念頭。並沒有抬起頭,維持著無法被窺探表情的垂首姿勢,讓綱吉停留在自己懷裡,骸移動環繞在綱吉背後的手,熟悉的觸感慢慢集於手心、

那是他的三叉戟。



風掃過臉畔,刺而辣。Xanxus沒有出手,移動中不忘盯住正在重組攻勢的敵人,像野獸撲擊前死瞪著。這套攻擊進展到現在,不論路線或模式都是見識過的東西;他可以肯定,潛入彭哥列的暗殺者就是眼前這個人,但是同樣地……

犯下讓復仇者通緝的殘殺事件的,不可能是這傢伙。

「報上名來。」對峙之中,Xanxus發話,不抱期望,也理所當然沒有獲得回應。

從剛才開始,對方就瞄準了人體要害在攻擊,沒有多餘的動作或話語,像機械一樣直取性命。如果說這就是復仇者在找的人,那麼別說是凌遲最後將整個家族血祭了,眼前這傢伙連一點像樣的殺氣都沒有,就是個空殼。

再次閃過撲面而來的鐵球,耳邊有呼嘯的風與鎖鍊繃直的聲響, Xanxus臉上咧開一抹狠戾的笑。極為少有地,想要徹底擊垮對手的慾望沒有佔據他的全部思緒;雖然不知道澤田綱吉是怎麼料到罪犯身份存在出入,但是更有趣了不是嗎?被挑起興致,享受此刻不在這裡那個人帶給自己的刺激與戰慄,Xanxus燃起火焰。

他可沒把握動手以後,當前這個冒牌貨還能被問話。

當然,那也要澤田綱吉活下來才行。



肋骨下緣被什麼抵住的觸感。

「冷靜下來了嗎?」澤田綱吉這樣問,平淡的像普通談話。「懂了就請放開我吧。」

六道骸楞了下,隨後克制不住地縱聲大笑。繞至對方身後那手被擋掉的同一瞬間,他從澤田綱吉身邊跳了開,三叉戟在手中旋了半圈、被他重新握實,站挺身,他仰首對上澤田綱吉的視線。

「子彈上膛了嗎?」

面對朝向自己的槍口,六道骸像是很愉快似地笑著問,辨不明是說笑還是真的很好奇,因為他是這麼自信可以騙過任何人、連他自己。

唯獨眼前這個人。

「你不會想知道的。」澤田綱吉這樣說,目光沒有扎人的敵意卻也沒有離開他一分一毫;那雙眼睛總是這麼令人生氣,現在也是,率直地望著他。「……請你回答我的問題。復仇者在找的,是你嗎?」

「你的禮貌,不是我要說,」一如既往,骸優雅地訕笑著,「很沒說服力。」

雖然沒有太大反應,可是看得出澤田綱吉對他的回答不是很滿意。蹙著眉,他說,「我是認真的。」

「我也不是鬧著玩的。」空出的那手掌心朝上,從什麼都沒有的空氣裡,戟桿就這樣逐漸實質化;即使知道澤田綱吉在看、槍還指著自己,也明白這麼做只會讓對方更加警戒,骸依然故我地把三叉戟拼裝完整,然後抬眸,同笑容一概奉上,「不是所有人都對你們有求必應,黑手黨。……或者我該這麼稱呼:

「彭哥列。」

這次六道骸看見了他想要的效果。即使澤田綱吉一直防範著,動作上也沒有變化,然而那雙褐眼閃現的情緒他是不會遺漏的。沒錯,六道骸想,就是這樣,絕對不要鬆懈——因為像剛才那樣的機會已經不想再有了。

「其他人怎麼了,」澤田綱吉不肯放棄,「回答我。」

「既然你這麼想知道,現在就轉身、自己去確認如何?」

像是懂了再怎麼問也不會有結果,澤田綱吉沒再作聲,沈默地凝視著他。

然後做了一件最出乎意料的事。

他降下持槍的手。

六道骸瞇起雙眼。「你這是什麼意思,彭哥列?」

「這樣你比較願意回答了嗎?」他說。在骸來得及反駁以前,澤田綱吉問了,跟前幾次不同,這一次,比起要求答案更像是……在表達疑惑。「為什麼那樣說?那是什麼意思…『一輩子出不去了』?」

然而六道骸覺得自己才是該得到答案的那個。都到了這局面,為什麼還想相信。他真是無法理解,為什麼澤田綱吉就是做得到,誠懇得一點勉強也沒有,那雙眼睛純粹而開放地注視著自己,會聽進所給出的原因;縱使沒有半點保證會是真實,還是願意認真聽到最後。

「當然是騙你的啊。」毫不猶豫,六道骸說,「為了讓你放鬆警戒。很有效不是嗎?就差那麼一點點。」

他信步朝湖面走去,逼近無路可退的澤田綱吉。

但是澤田綱吉沒有動,也沒有要逃的意思。

握槍的手還垂在身邊,他說:「我不相信。」

襯著遼闊深邃的湖光水灩,六道骸看見澤田綱吉固執的眼睛。這景致恍若隔世,貌似有人從同樣的位置一樣對他說過;細節他忘得差不多了,只有一件事異常清晰:那就是最終浮現在那雙眼裡的絕望。

到死才終於明白、不得不認清遭受背叛的可悲模樣。

那時候,目睹這般光景的自己又是什麼表情?

他該拿什麼表情來面對澤田綱吉?

「如果告訴你是我殺的呢?」

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,澤田綱吉瞪大雙眼。

「如果我告訴你,殺光這家族所有人的,就是我呢?」

他看見澤田綱吉張口,但是還沒完。沒有給對方一點時間喘息,六道骸說,「就在這裡,你站的地方。直到斷氣還是不肯相信動手的是我;所以他們都被我殺死了。

「帶著愚蠢的信賴還有無聊的家族情誼,和他們所希望的一樣、一起死光了。」

說及此,有什麼完全湮滅。陰冷的快意淹沒他,急遽又兇猛,暢快淋漓地顯現在他臉上;並非表情,那是一直以來潛藏在心中,從某時點起就被他有意無意忽視的東西。

都無所謂了。

「你也是,」微笑就這麼信手拈來。熟知距離,六道骸一個箭步手一揮,戟尖朝著那雙眼,「就這樣死去吧。彭哥列。」

心軟是致命傷;作為他的延伸,三叉戟眼看要戳穿那教人難耐的雙目,視角餘光裡六道骸看見澤田綱吉重新舉槍、他聽見扳機扣動的聲響——不是澤田綱吉手中那把——火光在他腳邊迸裂開來,焦灼的熱度瞬間竄上,要不是他第一時間便往後躍去,大概就只有跪下的份了。


「——你在幹什麼?」


站在高出一層的地面盡頭,Xanxus面色森冷,手裡握槍問。

對象不是前一刻他還攻擊的六道骸。

他一躍而下,拖著什麼一起;才剛著地,就像沒用了,沒持槍的手丟開原本被他一同拖來的某樣東西。

「我問你在幹什麼!」

沙啞而陰狠的嘶吼聲音,這是針對澤田綱吉的。Xanxus沒有從所在的位置再移動一步;乍看下他和澤田綱吉成功地包夾了六道骸,封塞了進路,然而他只是站在銜接碼頭的地方質問綱吉,完全沒有把介於他們之間的六道骸放在眼裡。

「我知道、」明白對方如此嚴厲所要表達的事,澤田綱吉用兩手握穩了槍;表情還在猶豫,「只是覺得……說不定可以理解——」

然後他看見了被Xanxus一起拖下來的東西,聲音卡在喉嚨。

六道骸微微笑了。看著這樣的澤田綱吉,他是明白的。早在Xanxus出現於視野六道骸就知道對方手裡揪著的東西。

那是人。一個不成人形的人。

不明白的只有澤田綱吉而已。

「理解?」他反問,冷清又平淡,「你想要理解什麼?」眼前澤田綱吉的動搖越來越明顯,六道骸反而冷卻了,「是為什麼我要殺你、還是為什麼那些人非死不可?……有什麼差別?」

他看向遠端Xanxus的方向,「告訴我,有什麼差別?」目光落在倒地的另一人身上,六道骸說出一個名字:「蘭奇亞。」

像是被施了詛咒,又彷彿人偶回應操偶師的使喚;倒在地上、叫作蘭奇亞的男人動了動,看得出來他已到了極限,渾身皮開肉綻、到處是燒烙的創口——都是敗給Xanxus的證據。

Xanxus一點反應也沒有。像是根本不認為自己的手下敗將還能有什麼作為,他連一瞥也沒有施捨;反而是身為他目標的澤田綱吉在猶疑,視線在六道骸與蘭奇亞之間反覆,直到蘭奇亞蹣跚地從地上爬起來。

「吶,你想找的復仇者逃犯就在那裡。」像舞台上呈獻自己精心作品的揭幕人,六道骸敞開雙手,「現在你知道他的名字了。如何?見到通緝令上那張臉,現在,你理解了嗎?

在六道骸身後,被當成一樣物件介紹的蘭奇亞還在動,搖晃著,似乎想要呼應什麼。

……停。澤田綱吉說。

六道骸像是聽不懂,「嗯?」他歪著頭,毫不在意自己的胸口暴露在澤田綱吉槍下,「你說什麼?」

「我說停下、」

但是誰也沒有止步。在蘭奇亞艱鉅跛行的同時,六道骸迫近澤田綱吉到伸手可及的距離、沒動用三叉戟而是一把抓住了槍——力氣上確實是他勝出,但是澤田綱吉隨時都可以扣扳機轟掉他身體隨便哪一部分;然而六道骸還是一點一點逐漸把槍口從身上移開——為了對準身後的蘭奇亞。

他知道澤田綱吉的眼裡看出去是什麼樣的情境,都是他一手策劃他當然只要這結果。持戟的手好整以暇垂在身側,六道骸單手手指扣上對方搭在扳機的指尖,較勁著,兩相抗衡。跟無法放下蘭奇亞或他任何一個的澤田綱吉不同,六道骸只看著澤田綱吉;自始至終、在短暫又漫長的時隙裡,像要揪出靈魂一樣專心致志。

開槍吧。六道骸的微笑在說話。你要的兇手就在這裡,開槍吧。

反正總是死。

蘭奇亞就這樣聽話撲上來,了無新意那樣順從。

但是澤田綱吉無法接受。

槍聲震耳欲聾,六道骸聽不見澤田綱吉喊了什麼,像浸在深水,聲音被拉長、變得幽沈而無意義;他只能從澤田綱吉開闔的嘴形和表情讀取內容。這樣的隔閡中,六道骸首先感覺到痛。臉頰上,子彈擦出一條路徑,現在他終於感受到了;熾熱而絕不寬容,就像什麼時候完全改變了的澤田綱吉看著他的眼睛。

「讓他停下來!!」

聽覺恢復的同時六道骸也懂了,原來剛剛開始澤田綱吉一直在喊的就是這句話。哀慟、盛怒、痛恨還有厭惡,他變得像是很久以前六道骸見過的樣子;剎那間、彷彿為了遞補唯一所欠缺,狂妄的火勢從六道骸身後飛竄而過。高溫好比岩漿脈絡,帶動了風焦融了土地,這股暴力宛若天災,沒有良知沒有仁慈,存在僅為毀滅。

Xanxus終於動了。從落腳的位置,一步一步上前,宛如一匹自遠古等待甦醒的獸,片刻流火晃過他面孔,眼裡血光滿載,他說:

「到我身邊來。」

望著被火焰打飛得撞上岩壁的蘭奇亞,六道骸沒有阻撓就讓澤田綱吉一回身敏捷繞開。變成背水一戰他卻好像無關痛癢,只是任由澤田綱吉拿槍指著。直到綱吉退得越來越遠,遠得與Xanxus並肩了,六道骸才從蘭奇亞身上轉回了視線。

「沒給他致命一擊呢。」他說,彷彿很意外。「是我說的不夠明白嗎?如果顧慮復仇者的話大可不必。他們向來死活不論,何況是這種罪無可赦的逃犯。」

澤田綱吉的聲音被Xanxus蓋過,「他敗給了我,」男人沙啞的嗓音不受挑釁,「要殺要剮是老子的自由。」

「……就像你身旁那位?」

Xanxus面不改色,張力和壓迫感卻暴漲將空氣敉平於地。

六道骸在微笑,「利用一切所能利用的,毀壞所有不聽使喚的;對自己有利就留下、沒用了就拋棄掉或背叛好換取更多以滿足貪婪——別誤會,我說的是蘭奇亞。」他自顧自說著,像是事不關己所以看起來有那麼點憐憫,「雖然我到現在都還是不懂他殺這麼多人要做什麼……我問了很多次呢,是吧?蘭奇亞。」

澤田綱吉再也忍不住了,他狠狠搖頭,目光沒離開六道骸。「是你,」他說,痛心得咬牙切齒,「他是無辜的、是你操縱他!」

「是嗎。原來你是這樣理解的啊。」六道骸答得很隨意,「真可惜復仇者不這麼認為呢。」

岩壁那邊,瓦礫與亂石堆裡,蘭奇亞出聲了。連說話也算不上,只是聲音而已。像是連喉舌都被火焚燒,乾枯、殘破、焦黑,如同他頹喪在身體兩側、幾乎已經碳化剩下骨架的雙手。

…是、我。唯一能夠辨認的兩個嘶啞音節。

六道骸理所當然地笑了。

「是呢。」他聲線冷清,表情是滿不在乎的勸哄,「大家都死了,全被你殺死了。」他站在湖邊,逐漸熄滅的火光照不到,仰頭沒看在場任何一個人;對著天空,六道骸神情飄忽,亡靈般、他身後水痕光影籠絡上來,好像他身在湖底、跟湖水化作一體。

「『為什麼?』他們全都這樣問。哀求著、搖尾乞憐,跪著、匍匐著懇求活下去。最後他們都死了,表情全都一個樣,說著同一句話……」

他終於移回目光,像從某個遙遠的彼端回到此時此刻,冷冷地重述:「——『為什麼!蘭奇亞、為什麼!』」

「你——」澤田綱吉一時語塞,他的表情先是難以置信,然後是極端的震怒與不甘心。「到底把人當成什麼了!!」

澤田綱吉的痛苦、懊惱還有為旁人感到的委屈與不值都這麼真實,可是六道骸卻覺得很虛幻。……為什麼呢?迷惑油然而生,這讓六道骸的表情出現一瞬間的空白。但是缺失的笑容很快被另一股情緒填滿——回憶在流淌,蜿蜒輾轉,從他心底催生出溫柔而不合宜的暖意;緩緩地、抽絲剝繭地,白蓮舒展花瓣那樣浮至他五官的水面。

眷戀。

他沒有說出與最初一樣的答覆。因為早已不那樣覺得。

可這都不再重要。

「為什麼不問他呢?」看著Xanxus,六道骸對澤田綱吉這樣說,「我相信他會給你跟我完全相同的答案。——不,」他在Xanxus兇殘冷酷的瞪視下笑了,「說不定已經問過、也回答過了。是這樣對吧?」

六道骸重新注視澤田綱吉,眼角唇邊有一抹柔情,像在感嘆為何仍舊執迷不悟,「你問過了,澤田綱吉。你知道的,你一定記得……他都怎麼回答你了?」

火柱衝出地面,接二連三,彷彿深埋的沈眠炎脈在頃刻間被一齊喚醒,瘋狂地朝天際暴起。烈焰迅速佈滿整個碼頭平面,Xanxus千鈞一髮把澤田綱吉從噴發的炎柱前拉開,帶著他、躍到一處暫未受火焰肆虐的地方。炎柱數目只增不減,火勢光耀璀璨,滾燙斑斕地照亮了在場所有人的面孔。

原本還在留心敵人的動作,Xanxus卻突然低下了頭。「喂,」他看向自己懷中的澤田綱吉,用摟著對方肩膀的手去使力搖晃。沒有反應。「喂!」

有什麼發生了。

那種攻擊,澤田綱吉不可能躲不過。閃躲、迴避澤田綱吉獨自一人也完全做得到,剛才他以為綱吉是一時還沒從敵人擾亂的話語反應過來,才會順手拉他一把——但是摟著他,Xanxus這才察覺到:寒冷、共振、陰沈、崩解的不穩感覺——

「這樣還不夠,是嗎?」焰聲隆隆中,六道骸說。火焰染紅了他的臉,融化了他身畔的冷清氣息,在他的面目髮梢揉下斑斑光點。像超脫地獄的修羅,溫柔而殘忍,他彷彿對自己說話般囈語:到底在哪裡……

朵朵蓮花挺水而出,從六道骸身後、從地底;蔓延了莖頸,爬遍岩石地面,糾纏奔流的火柱,不焚燬反倒綻放;一瓣又一瓣,粉嫩白晰地映著火花盛開了。清幽的花香環伺之下,Xanxus開槍擊落幾朵太接近的蓮,然後騰出摟著的手、把澤田綱吉低垂的頭扳起來。倚在他臂彎裡、澤田綱吉身上,源源不絕的寒意一陣一陣滲過來,幾乎讓Xanxus懷疑他們是否真的置身火海。

澤田綱吉大口大口地喘息著,像是快吸不到空氣,他仰著的臉上面色鐵青,眼神也開始渙散,卻固執地不願意閉上眼,只是努力把焦聚固定在面前的Xanxus,彷彿那是維繫他意識的最後一道強光。

空間在扭曲。Xanxus不得不注意到,落腳的地方、這整個支離破碎的碼頭、湖水、遠山、甚至是眼前無止盡燃燒著的炎柱都在歪斜,就像一吋一吋陷入某個龐大的空洞,所有事物都在下墜。

「真是令人敬佩地頑強呢。」

六道骸才說完,吞噬的速度就瞬間翻倍。Xanxus舉槍,一手摟緊澤田綱吉,在土崩瓦解中去瞄準六道骸——在這時間中,遠方天空有幾處彷彿再也承受不住、哀鳴著、違背自然地開了縫隙,超越常理的龜裂迅速滋生,剎時崩解——混濁又噁心的顏色從破口露出來的那一刻,Xanxus懷中的澤田綱吉身軀一震,準星因而偏斜,火焰就此失之毫釐。

六道骸肩膀中槍,鍍滿烈焰的子彈讓他硬生生往後踉蹌,他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;像明瞭了什麼,六道骸凝神,注視摀著胸口的澤田綱吉。「原來是心臟……」他低語,像是頗為詫異又似乎很不以為然,就這樣逕自微笑了。

這麼老套的地方……為什麼呢,澤田綱吉……

為什麼我總覺得肯定是你刻意選的。

沒有預警,四周就這樣倏地平息下來。像是遺漏在眨眼的空隙裡,天崩地裂、火柱水蓮都沒有了,憑空而來的皆盡煙消霧散,只有千瘡百孔的碼頭牢記曾經發生的種種。六道骸站著,湖水依舊在他身後,他看向即使支撐著澤田綱吉也還是頂天立地、把槍口筆直指著自己的Xanxus,明白所剩時間不多。

「你再怎麼問他我的名字都是沒有用的,Xanxus。」踩在碼頭邊緣,再一動就是深不見底的湖水,六道骸說,「他不會告訴你,因為他不知道。就算知道,」

他的肩膀在淌血,血順著手臂、手指、最後自戟尖滴落。「那麼在告訴你之前他會獨自前來尋找我,他就會這樣做:因為他是澤田綱吉。……那時候,」

雙眼掃過儼然沒了知覺的綱吉,那一瞬間,骸看起來非常平靜也非常疲憊,「他會情願隨我墮入地獄。」

敞開雙臂六道骸往後倒去,像擁抱天空——他是真的看見,貼近了觸及了;蔚藍、透澈、美麗又孤獨,天空就流落在他空蕩蕩的懷抱裡,安穩地,陪著他等待,等冰冷幽暗的水滿上來、把他們一起壓垮淹沒。




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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