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8月7日 星期二

[家教][正綱]銀色流線型 3


外圍環流迎面撲上這個濱海小鎮,浪花奔騰撞擊岸邊,岩石被洗刷成漆亮的黑色。受到正在接近的颱風所影響,陣雨下下停停,風卻是毫無止息。

在研究室睡了一晚,早晨到來的時候,正一搖醒了綱吉、跟他說再不回家的話就要被困在這裡了。

「我倒是無所謂,還有很多事要處理。不過你應該不想要颱風天還待在這裡吧?」

於是綱吉決定回家,正一也贊成,然後他們才發現綱吉只帶了一把傘、那是他帶來要給正一的。

「對不起!我忘記了!」綱吉急的發慌,困窘又坐立不安,「沒想到會待這麼久,來的時候還沒什麼雨的……我、我還是留在這裡好了!」

但是正一卻搖了搖頭。

「我跟你回去吧。這把傘兩個人撐應該還可以。」

「可是,正一你的研究、」

面對綱吉在意的眼神,正一揮了揮手,「大不了我自己再過來就好。」

「不行!」綱吉少見的嚴詞反對,像是非阻止不可一樣憂心忡忡,「那樣太危險了,要是路上發生什麼事怎麼辦?」

「比起那個,我還比較擔心這邊的器材。」正一說。

他是真的這樣認為。這棟水族館也有一定的年紀;海邊的岩層、土地與氣候本來就不太適合居住,建築物總是耗損得很快。這次颱風可能帶來的雨量與風速不知道對館內會不會有什麼影響,漏水就已經夠糟,要是連結構本身都撐不住的話更慘,機械電路要是泡水就什麼都不用想的完蛋了。而且,鯊魚的水槽是在館內的邊側……地勢偏低又正好是海風力道最強勁的地方。

想到這裡,正一皺起眉頭,推了推眼鏡,「我先送你回去吧。」

綱吉只是一步不動的站在原地,表情像是他說了什麼不可理喻的話,褐色的眼睛看著他,似乎還想要再說些什麼。

見此,正一只是笑了笑。「別擔心,搞不好風雨出奇的小也說不定啊!」

看著欲言又止的綱吉,正一知道他沒有說服他。他會隱忍著不再說什麼,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再這樣說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,並不是其他緣故。綱吉平常看起來柔和的好像很好說話,但是宜固執起來卻是誰也說不動;尤其是碰到身邊人的安危、他像是比誰都還要放心不下,掛念著見不得一點危險。可惜的是這份用心就是不適用在綱吉自己身上,也因為這樣正一才要送他回去。

他不想讓綱吉颱風天待在這種地方,也不想他在風雨漸強的路上遇到任何不測。

他需要離海遠一點,在現在這種時刻。

離開水族館前,兩個人經過研究室下層的水槽,裡頭的鯊魚像是感受到來自真正海洋的風雨召喚,躁動的來回游著,魚鰭缺乏著力點的滑過展示玻璃,層層疊疊的牙齒看起來怵目驚心。

小時候他們很喜歡颱風,因為只有要颱風來了,就會放假。不用去學校,可以一整天待在家裡,想做什麼就做什麼。雖然不能到外面去玩,但是沒有上課,也就不用待在各自的班級;正一跟綱吉的家很近,跑快一點、大概可以在全身濕透之前衝進對方家門。所以就算颱風來了,也還是可以在一起;即使晚上了還是風雨交加,不是一個人的話,就沒什麼好怕。

長大了以後,颱風變成了麻煩的事。才在接近中的颱風又不可能放假,大學又要換教室、校園又大,一點風雨對上路程都非常不便。一旦颱風真的來了,該上的課因為天候不佳而延後,要找時間補;實在沒有比較好。在外地唸書的正一每次在新聞上看到沿海的風災,都不由得擔心家裡的狀況,他已經不能像孩提時候一樣期待了。然而在這樣風吹雨斜的日子,不管是在大學破舊的宿舍還是在顛簸搖晃的電車,正一都會想起綱吉,以及他們一起度過的許多颱風假。

光是想,就連濕透狼狽好像也沒那麼糟了。

現在也是,他們站在一家連鎖超市店門口,濕漉漉的渾身滴著水。很奇妙,即使他的眼鏡上滿是水珠,正一並沒有不開心。雖然已經盡力把傘撐的靠近綱吉一點,綱吉的頭髮還是被打濕的塌了下來,兩個人都濕答答的。在這種天氣裡撐傘真的沒什麼用,雨不是直接打穿、滲過傘面,就是從正前方吹過來,傘在風裡不開花就不錯了,真的不能寄望太多。

「怎麼辦?」綱吉問,愁眉苦臉的,「要在這裡等雨變小嗎?」

有可能嗎……?正一非常懷疑。但是看到綱吉用手抹去臉上的水,他想等一等也無所謂。

「不然這樣吧?」他說,「我們逛下超市?」

說完正一就後悔了。他發現綱吉的衣服濕的比他想的還要嚴重,天藍色的T shirt半邊被雨水染成深藍,背面更是貼在他瘦小的身上;褲管看那顏色,大概也已經濕到了膝蓋了吧。他很怕綱吉現在進去超市裡,冷氣一吹就感冒了。

綱吉的臉卻亮了起來,「好啊,我剛好在想是不是該買點東西回家煮。」

「家裡沒人嗎?」

「嗯。媽媽去里民活動了,三天兩夜。本來今天要回來,我跟她說不用趕了。」

「還是會不放心吧,颱風天只有你一個。」

「但是也不能這樣就讓她趕回來啊,我可以照顧自己。」

「真敢說啊,」看綱吉這麼認真,正一突然想捉弄他,「上次不知道是誰煮個泡麵都可以把鍋子燒黑的喔?」

「那、那是我不小心忘記了……」

超商的自動門往兩邊滑開,有人走了出來,對他們好奇的看了幾眼,店內的冷氣吹過,綱吉打了個噴嚏。

正一皺起眉頭,「綱吉,我看還是算了,我們回家吧。」

綱吉看著他,好像很失落。「……你就這麼不相信我?」他站在那裡,失魂落魄的,雨水從頭髮上滴下來。

「不是啦,只是……」最後正一嘆了口氣,問,「你想要買什麼?」

他真的不想讓他著涼感冒,但是也不想看他難過。看著因為他一句話提振了心情、走向自動門的綱吉,正一暗自下定決心,回去一定要叫綱吉馬上去把濕衣服換掉,然後洗個熱水澡還要馬上把頭髮弄乾。要是這樣還是生病了,那他就去幫綱吉向水族館請假,自己暫緩研究在家照顧他。

綱吉有想做的事情,他都會幫他。就像國中時候,正一第一次參加校際科展比賽,綱吉陪他一起去採買材料一樣。那時快要期中考了,同學們不是裝死就是推託,是說正一也沒對他們有多少期待,他本來就打算自己去處理;那樣最好,不用跟誰共享得獎的頭銜。

但是綱吉卻主動來幫自己,說是提東西也沒關係。因為我不懂正一想要買什麼,不然就可以幫你去買了……幫忙拿東西的話我至少還做得到。他這樣說。好像下禮拜不是期中考、也忘記以往考試有多慘烈;就好像他及格邊緣的成績一點也不值得擔心似的。

最後正一把綱吉的名字一起寫上科展海報,然後花了三個晚上,在考前徹夜幫綱吉惡補。

結果他自己寫國文考卷寫到睡著,收卷前十分鐘醒來還有一整頁空白。

這麼驚悚的事情,真的一次就夠了。正一至今仍由衷感激,那次考試他跟綱吉都安然度過;他是有些失常沒錯,但是綱吉擦邊及格了——這才是最重要的。

站在生鮮蔬菜區,正一看綱吉專注的選著青菜,一臉認真。他沒有打擾,不作聲的往另一條走道移動。

回來的時候,綱吉已經從菜架走到生鮮食品,對著一盒一盒包裝好的肉片發呆。

正一手上拿著結了帳拆開來的毛巾,克制住想要直接幫他擦乾頭髮的衝動,因為他注意到綱吉正在看的商品。

一尾新鮮的魚。

「綱吉?」

他出聲喊他,他的頭低低的,看不清表情。

一瞬間,冷藏櫃的寒氣像是增強了,正一感覺雞皮疙瘩爬上他的手臂,他下意識伸手拉住綱吉,害怕連他也說不清楚的東西。

他回過頭來看他的時候,正一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表情——空洞的像是陷落在遙遠的某處,完全空白的眼神,像是根本不認得他是誰。

然後回神,「正一?」他認識的綱吉從意識的水面浮出,彷彿剛才的虛無只是幻覺一樣。

「我還在想你去哪了……這是給我的嗎?」他接過正一僵在空中手裡的毛巾,笑著說,「謝謝你。」

要不是他們現在在滿櫃的生肉前面,要不是旁邊還有斤斤計較的主婦大媽,正一真的很想就這樣上前,抱緊他,像他們早先在黑暗中的時候一樣,去確認他是真的還在這裡,即使他比誰都懂這一點道理都沒有。

綱吉就在這裡,他怎麼能懷疑這種事情?

這麼蠢的事……

「正一?你還好嗎?」

他只能搖頭,意示無須在意。

他把視線轉回櫃中,看著那些待價而沽的商品,跟綱吉一起挑選過要買的肉片,不再去看剛剛生魚瞪大的眼睛。生鮮腥羶的氣味在冷藏櫃特有的冷劑下變得不明顯,卻也沒有完全消失,混著冷空氣隱隱刺激嗅覺,揮之不去。

「只有我們要吃,你買這麼多肉做什麼?」

「嗯,我想煮火鍋。」

「現在是夏天耶……」

「颱風來了就是要吃火鍋!」

「什麼邏輯啊。」

「正一不喜歡火鍋嗎?」

「普通啦。倒是你,好像很期待?」

「嗯,因為在大學很少吃嘛。不是幾個人一起吃的話,就不能叫火鍋了呢。」

「……是嗎?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那買這個吧。」

「頂、頂級牛霜降——這個很貴耶!」

「嗯啊。」

「我……我沒那麼多錢……」

「不會讓你一個人付的啦。上次大賽的獎金還有剩一點。」

綱吉看著他好一會兒,怯怯的問,真的沒關係嗎?

「那是辛苦參賽的成果……正一你不是說要拿來付學費……?」

他笑著抓過毛巾狠狠擦著綱吉的頭:「我還有打工啊!」

一陣胡搞之後綱吉的頭髮被他搓成了雞窩,四處亂翹,連臉都被擦的紅了。

「正一你幹嘛啦!」

「買毛巾給你了你還不快點擦乾,怪誰啊!」

「我、我還要提籃子啊……」

「籃子給我。」

「嗚。」綱吉乖乖把籃子交給他,一邊嘀咕,「……明明你淋的比我還濕……」

正一接過籃子,看了幾眼,說,「買條薑吧,綱吉。不然沒湯底。」

綱吉擦頭髮的手停了一下,點了點頭。

什麼時候他們已經習慣這樣應對綱吉不能吃魚這件事。魚漿、魚板、魚丸都不可以,自然也沒有魚湯。他們的湯頭總是清淡的跟水一樣,簡單的幾樣青菜跟肉。就是泡麵也不能掉以輕心,因為調味料裡面常常加了魚製品,所以正一看過了許許多多的食品成分,搞懂了雜七雜八的一堆化學學名,以確保全部都是綱吉能吃的。

濱海的小鎮沒有魚的食物真的是少的可憐。

要是生在沒有超市的以前,一定更……

結完帳以後,他們站在店門口,冷風透過自動門吹在他們身上。雨沒有變小,但是也不到最暴烈的時候,街道在雨中霧濛濛的,像是泡水的老相片。

「傘不見了……」

「不會吧?」

「剛剛是放在這裡的啊,奇怪了……」綱吉翻著傘架,一手拎著裝得滿滿的超市塑膠袋。

正一往傘架看去,仔細尋過以後沒看見熟悉的傘柄。

……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,這種衰事。

他叫綱吉在站在原地,顧好他們買的火鍋食材。正一自己則回到店裡,買了兩件輕便雨衣,兩個人在店門口穿好,然後一起走路回家。

提著大包小包,正一走在靠馬路的一側,不時經過的車子激起水花潑在他身上,隔著雨衣濕冷的像海浪。他倒覺得沒什麼,畢竟比起綱吉,自己高出了一個頭,看起來也真的像個大學生,論質量與側面積都是自己站外側比較有效率,總不能讓輕飄飄的綱吉走外邊吧?鐵定沒什麼用,這傢伙水花濺上來就隨波逐流了。

正一這樣想,不時還要伸手穩住因為踩到水坑險些滑跤的綱吉。

看到綱吉不知道第幾次抹去臉上的雨水,正一突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。帶綱吉去水族館、讓他在那裡打工、讓他在這樣的颱風天還在外頭。他知道,如果只是為了弄清楚傳說背後的意涵,他大可以一個人窩在水族館,不用把綱吉牽扯進來。他是想讓綱吉看看水底下的世界,但是那也不構成把他留在水族館的理由。

他只是想讓綱吉在他身邊。

他沒想到的是,綱吉會那麼喜歡水底。

剛開始,看見綱吉高興的表情,正一也很高興。他很想就這樣跟綱吉一整天站在展示窗前,看魚群經過。但是,隨著日子過去,綱吉在鯊魚槽前面的時間越來越長,而正一無法不去在意,他想知道究竟綱吉究竟在看什麼,到底有什麼能夠讓綱吉每天都看著、卻一點也不膩?

那尾白鯊有這麼特別嗎?

白鯊……

正一突然覺得,他好像少考慮到了什麼。

一直到了他們進了澤田家,弄乾身體,正一還在想這件事。思考丟三落四的太不像他了,他不喜歡這種懸而未決的感覺,有什麼催促著他快點解開這個問題,幾乎盤據了他所有的思緒,連綱吉開始在廚房忙東忙西都沒注意。

等到綱吉把沸騰的火鍋端上了桌,正一才像是放棄了一樣不再糾結在這個疑惑上。

「怎麼了?」拿著碗筷的綱吉問他,「沒有食慾嗎?不會是感冒了吧?」

「誰會夏天感冒啊……」

「以前不是有嗎?國中的時候。」

「那是變聲期好不好。那個時候你還笑我,不會都忘記了吧?」

綱吉盯著火鍋,好像裡面剛丟下去的肉非常有趣。很久,才小小聲的說了一句,我沒忘啦。

「正一很早就變聲了,也長高的很快……真好。」

「沒辦法,你不能吃魚啊。」

「是這樣嗎……?」

「不然你多吃點肉好了,看看能不能抵回來?」

他們靜靜的吃著飯,清湯只有菜和肉的味道。綱吉放了幾把麵下去,剛剛他已經用滾水燙過一次,不用等太久就可以吃了。聽見他這樣說,正一想:終於也變得獨當一面了啊。

再過不久,說不定也不會跌跤、不用他拉住他了。

正一放下碗筷,綱吉抬起頭來看他,肉片吃到一半。

「綱吉,」他問,「你喜歡鯊魚嗎?」

他不確定想聽到什麼。自己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的、思考的漏洞,或許綱吉會有答案也說不定。畢竟,最初鯊魚報恩的故事是他告訴他的,而幾年過去了正一從來沒找到機會問清楚綱吉知道的版本,綱吉自己好像也已經完全忘記這件事了。那至少他可以知道他是怎麼想的,對於大海。

知道了以後,說不定就不需要再兜一整圈去研究了。

「欸、怎麼突然問這個……?」

「你不是常常去看牠嗎?」

那、那是因為……綱吉支支吾吾,他捧著碗,臉因為火鍋的熱氣紅紅的。

「說了你不可以笑我……


「我跟牠拜託,讓研究一切順利。」





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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